姒苡停住了脚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转过身。
家主起先只觉身子热了起来，虽能有些知觉，但还未完全恢复意识，只依稀瞥见一个身影，看身型是位女子。
再听闻她的话，心里沉重顿了顿，尽管身体不能自然使唤，依然强撑开眼皮，仔细辨认着女子的背影。
待姒苡转过身站定，家主的眼中已能聚起光线，他看到姒苡的脸，神色诧异。
“你···还活着？”家主试探性地问道。
姒苡胸口上下起伏了一下，只从鼻中轻轻“嗯”了一声。
一阵稍显尴尬的沉默。
家主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坐了起来，面露窘迫点着头道：“活着便好，活着便好。”
姒苡依旧只淡淡地看着他。
“这位是？”家主侧过头看向姒苡身旁的赤章雾，试图缓和一下氛围。
“我夫君。”依旧是简明扼要的字句，再多一个字都不愿说。
“好，好。”家主从地上缓缓站起身，脸色已经红润了回来，拍了拍身上的碎雪。
姒苡这才注意到，家主身上穿着的，竟是鹑衣百结的下人衣裳，连寻常百姓的粗麻布衣都比不上。
姒苡不明白，不过短短一年，城中究竟发生了何事，家主为何落得如此难堪之境。
家主看到姒苡打量着自己的眼神，一时间有些窘迫，偏过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多谢今日相救，日后···”
还未等他说完，姒苡便问道：“发生了何事？”
家主怔住了，张了张嘴好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再三思索了一番，终究叹了口气，这口气深沉且哀怨，似已道出了大半的辛酸。
“自你被献祭之后，”刚说完这句话，家主就打住了，似乎发现这样的开始不太合适，于是看向姒苡。
但姒苡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似乎与她并无多大干系，家主也就接着说了下去。
“田里的庄稼是恢复了过来，但那些失踪了的人家依然未能寻得，在这之后，又有几户人家的姑娘不见了，至今仍未归来。”
那些失踪的人应该就是被石獜已除埋于后山的，而那失踪的姑娘，怕是被宓姬掳走了。
姒苡如此想道，但并不打算告诉家主真相。她已不想再被牵扯进这些事中了。
姒苡静静听着，天色在不知觉中昏暗了下来。
“本以为出了这么多事已经够麻烦的了，未曾想，仲秋过后，城中来了个新领事。这新领事名缙云鸮，此人贪婪非常，刚一到城中，便说我家宅位置绝佳，未等答应，即刻就住了进来，还将家中亲眷皆使为下人，下人亦作牛马使。不出两日，便收缴各家财务，城中百姓皆为苦役，为之劳作。”
听着听着，姒苡不自觉紧锁起眉头，“这般恶劣，竟无人反抗？”
家主无奈地摇着头，“谁敢呢？你有所不知，这缙云鸮性情极为凶悍，且怪力惊人。凡有不从者，徒手便能将人脖颈捏碎，场面残忍无法直视。”
说到这，家主面露痛苦闭起眼，仿佛再次看到了那幅场景。
姒苡等家主平息了心绪，待他缓过神，才接着说了下去。
“缙云鸮身边还有两人为他做事，一男一女。男子看面相不过束发之年，眼中凶狠却不似这个年纪该有，他专为缙云鸮网罗各处珍馐，奇异药草。而那女子，看衣着似异域人，身上总有奇香，她则专为缙云鸮寻来美貌女子，供他玩乐。”
姒苡一惊，看向赤章雾，赤章雾心中也已了然，握住了姒苡的手。
姒苡终于开口问道：“那家主来此地可是为了替他寻何物？”
“正是他身边的那男子说，有一种药草，吃了可使人延年益寿，若是上品，更是能长生不老，于是他便命我前来找寻。”
家主说着，无奈地摊开双手，四下环顾了一圈，神色焦灼，“可我连着药草叫什么，长何样，有何特性都不知，又该如何找寻啊！昨夜又遇上大雪，本以为就要葬身于此，未曾想被你们搭救，捡回了一命。”
说到这，家主的眼眶微微泛红湿润着，拱起双手对姒苡他们深深鞠着躬，“着实多谢。”
姒苡赶紧扶起家主，细细看着家主的脸。印象中，不过一年前，家主身子还是硬朗结实，相貌堂堂，言语谈吐气宇轩昂。
再次相见，竟好似过去数十年，额间已泛出了白丝，面容憔悴失色，身型也佝偻矮小了不少，令人唏嘘。
姒苡心中仍有些不忍，虽无生育之恩，却有养育之情，况且家主待她并不薄，还教会了她读书识字，终究不是如何十恶不赦之人。
“当初家主收留，对姒苡便是有救命之恩，如今家主性命垂危，我又怎能见死不救，不知回报？”
姒苡的话让家主一时感概万分，心中思绪万千，不知该说什么。
“天色已晚，家主快下山去吧，再晚就看不见路了。今日遇见我之事，还望家主替我守住秘密。”
“自然，自然。”家主神色严肃，连连摆手，“那我便走了，姒苡你多保重。”
姒苡微微欠了欠身，道：“家主也请保重，往后我们便再无瓜葛了。”
家主叹着气点了点头，再看了看姒苡，这才转过身朝着山下走去。
姒苡站在原处看着家主颤巍巍离去的背影，牵着赤章雾的手不觉加了几份力，指甲直嵌进她的手背上，赤章雾什么也没说。
走出约莫五六丈远，家主停下了步子，转过身，对姒苡说道：“姒苡，献祭那事，是我对不住你。”说罢，便回过身再无牵挂。
“家主！”话一出口，姒苡自己都吃了一惊，也不知怎么就喊出了口，既已喊住了，便不再多想。
家主缓缓回过头，看向姒苡，姒苡对赤章雾说道：“等我片刻，我说两句话就来。”
赤章雾点了点头，等在不远处，有些心结，还是要姒苡自己解开。
姒苡小跑至家主眼前，将一株芸芝递给他。
“这是？”家主看了看芸芝，又看着姒苡，眼中不解。
“这是芸芝，他要你找寻的药草便是此物。”
家主眼前一亮，有些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却又收了回去，“不行，你已经救了我一命，我怎么还能再要你的东西？”
姒苡将芸芝塞到家主手中，“您收下吧，若是空手归去，怕是也要受罚。”
家主心中十分感激，不知该说什么，只连忙说道：“多谢！多谢！”
“家主，献祭之事，是我自己的决定，您不用觉得对不住我。如今我既已成亲，一切安好，您也不用再自责，全当我已不在。往后余生，还望家主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