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出门前,游霜反复照镜子,确保眼睛没肿,头发没乱,衣服没皱。为了让对方看出他赴约的态度,游霜穿上白衬衫,打上领带,穿了一对新皮鞋,正式程度堪称去参加一场谈判。
这样看上去不像小孩吧。他看着镜子想。
提前半小时到达约定地点,游霜一进门,远远看到游先礼已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卡座,靠窗,侧头观察窗外的过路人,不知道有没有捕捉到游霜刚刚进门的身影。
游霜走过去,看见游先礼那杯咖啡已喝了一半。
“那么早。”游霜在他对面坐下,故作轻松道。
游先礼收回目光,招手让服务员过来。
“吃饭没?”他略略扫一眼游霜。
游霜摇头,“我不饿。”
游先礼对服务员说:“一份牛肉三明治和香草拿铁。”
游霜小声说:“我喝咖啡已经不喜欢加牛奶了……”
游先礼顿了一下,看向他。
“我也要一杯黑咖啡,谢谢。”游霜迅速给自己点了单。
点完单,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游霜盯着桌面的菜单,用余光看游先礼,对方穿得日常却不失礼,自然,松弛,原来成熟感是不必刻意营造的。
游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领带,突然想笑,像一位保险推销员约了客户见面。游先礼怎么不跟他对好今天要穿什么?搞到现在只他一个人出丑。
他不自在地开口:“叔叔,你今天不忙吗。”
“忙,”游先礼喝了一口咖啡,放下咖啡杯,“也要处理好这件事。”
这时,游霜的咖啡也送上来了,两个杯子同时摆到桌面上,咚咚两声,如人类紧促有力的心跳。
谈判开始了。游霜不免紧张。
“你现在没有在谈恋爱?”游先礼靠在椅背上,直视游霜。
游霜身体坐直,两手搁在桌上,右手随意搭在左手手背上。听到游先礼抛出的第一个问题,他思索了半分钟如何扳回一城,最后漫不经心地答:“哦,有几个人在追我,不过我没答应。”
“有几个?”
游霜掰手指头,“有印象的大概三个吧,一个在泳队,一个是高中同学,一个是打游戏认识的网友,其他不记得了。”
他说完,手指摩挲袖口,眼神四处转了转,最后定在游先礼脸上──苦恼的,傲慢的眼神,眼尾微微上挑,好像在暗示游先礼要抓紧机会。
游先礼心中发笑,顺着他的话问:“你这个意思……我算几号备胎?”
游霜的耳朵肉眼可见地发红,他眼神再次移开,看着游先礼背后墙上的画,低声说:“嗯……其实备胎也能变成转正的,你不是经常帮我单车换胎吗。前面的淘汰掉就好……”
讲完这段话,游霜口干舌燥,喝了一口咖啡,太苦,太涩,一点糖也没加,像在喝中药。勉强果然没幸福,他皱着眉放下杯子。
察觉到游先礼打量的目光,游霜低头不停搅拌黑咖啡,紧张,无限的紧张,心里埋怨游先礼怎么不接话,实在没有风度,难道看不出他很窘迫吗。
一分钟后,游霜只好硬着头皮,把昨晚练习好的台词一股脑倒出:“叔叔,我听说上了一部电影,网上口碑不错,如果你哪天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那附近有家日料店很不错,食材新鲜,看完电影可以去吃。吃完可以去中心湖散步,听说那里来了很多天鹅,我想看看有没有黑的。”
还有呢,约会的下一步行程呢?沿着七星街走?那里有很多算命小摊和花市,虽然春节未到,但也可以去走一走吧。最重要的是,听说情侣走到街尾的石碑碰一碰,便可相恋到永久。虽然网上有人用自身例子告诉大家避雷,但万一神仙偏偏对他和叔叔这一对特别情侣青眼相加呢?
杯子里的黑咖啡被游霜搅得泛起泡沫,幸福的、幻想的泡泡。突然,一颗方糖砸进咖啡里,所有泡泡消失了。
游霜抬头,游先礼说:“苦就加点糖。”
“不是……”
“约会经验很丰富嘛,安排得挺全面。”
“没有……”游霜摸摸鼻子,“你不是说你很忙吗,我安排也可以。”
“游霜。”
游先礼突然用十分严肃的语气叫他,游霜抬起头,与他四目相接,发现游先礼在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一种医生看病患的眼神,冷静中带着一丝同情,像在应付疑难杂症,这让游霜登时涌现许多不安。
下一秒,游先礼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放到桌上,伸手推到游霜面前。
游霜低头一看,脸色顿时僵住──
回声心理咨询陈琳百德街7号楼301。
游先礼上身前倾,认真地对他说:“这个心理咨询师是我医院同事推荐的,履历很不错,你可以先加她联系方式。”
接下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隔着一道水墙,传达不到游霜的耳朵里。游霜耳朵嗡嗡地闹起耳鸣,呼吸随着游先礼有条有理的安排而变得毫无秩序,屏息,深呼吸,快呼吸,只要可以吸入氧气,随便怎样呼吸,他现在急需稳定生命体征。
“为了避免多重关系,我没有和她接触过,你可以试着找她做一两次预咨询,看看效果,合适就每周去一次。
“有些话,有些秘密,你不方便对父母跟我说的,可以跟咨询师聊,我不会向她打听……
“这件事,我暂时不会告诉你爸妈,你就当作聊天一样去,不用有负担……”
游霜哑声打断:“我的秘密你不是看完了吗?”
游先礼皱起眉,凝视他眼睛,沉默半刻说:“抛开亲缘关系不讲,我比你大十几岁,你觉得这是爱情吗,不是。你把依赖和爱情混淆了,需要有个旁观者去纠正你。”
“游霜,你需要的是心理医生,不是我。”
游霜安静地听,一直在眨眼,频率很快,眼睛越眨越红,眼眶里像蓄了一层水雾,手掌产生了一种撕裂皮肉的痛感。
一切都被否掉了,他因为单恋而产生的纠结,痛苦,快乐,苦涩,千万种复杂丰富、值得翻来覆去的情绪,被游先礼无情地打为一例病症,所有珍贵的回忆被当作病因分析,日记成了他的病历簿。他现在穿着病号服坐在这里,面对的不是一个理解他的爱人,是一位同情他但冷血的医生!
游霜被流窜的血液冲昏头脑,他站起身俯看游先礼,游先礼好像站在了水帘里,让他看不清。
游霜哽咽道:“所以你看完了我的日记,得出的结论是我有病,去你的,你懂个毛线!”
眼中的泪水终于憋不住涌出来,游霜快速转身冲出咖啡馆,拦下一辆的士逃离这个地方。
他捂着脸沉默地流泪,外面道路堵塞,鸣笛四响,混乱得犹如世界末日。游霜的思绪乱成一团毛线,那团毛线捆着他身体,令他无法呼吸,他真想用这根线头把地球点着,全部人发射太空变成黑洞里的碎片……
全部碎了,没有一块是好的……
回到家,张芃不在,游霜低头冲回房间,反锁房门,趴倒在床上,肩背抖得厉害,他把哭声放肆地倒进床垫,仿佛要将天花板震下来。
有时候哭泣就像下雨,积攒了负面情绪太久,起先总会一股脑儿地爆发出来,下得很凶猛,好像要把地面砸碎。
渐渐地,苦水倒尽了,便逐渐安静下来,下出来的雨水会浸润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如同泪水接触人体内的每一个细胞,它们感知到你的情绪,接下来便是共你慢慢消化这份悲伤。
感觉身体内的水分都倒干了,游霜才抬起头,看见床单有一大片深色的泪印,在暗无光线的房间里,如一滩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