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绿意深深,游鱼鸟雀相映成趣,如此美景配佳肴,仍抹不掉众人心底那一丝热风吹出的焦躁。
正午时分,向导并未如约而至。
圆桌边,大家围坐着,神色各异。
饭菜飘香,勾得门外有过路人停步,探头问道:“陈宇奶奶,今日又做什么菜?无名村上上下下,就属你手艺好呢!”
“我要送小雨到永和城上学!临行之前,吃顿好的。”佝偻而鬓发斑白的老妇在锅铲碰撞声中大声回答。
过路人道:“好计划呀!何家村跟张家村打得那么凶,小雨平时一个人住在这边界之地,保不齐哪天就受殃及。若是以后在永和城学成,去长梧山庄求个活计做做,说不准还能接你过去享福呢!”
“胡说八道!”老妇笑斥,“我既嫁过来,自然生是夫家人,死作夫家鬼。无名村再乱,我都不会走的!”
那过路人嘀嘀咕咕地走远了。
“到永和城上学?真厉害!”李观主不愿错过信息,连忙擦去额角细汗,和善笑道,“那边那位在睡觉的哥哥,也要去永和城哦。小雨,和我们说说你的情况吧。”
自从客人试图帮奶奶做菜,被奶奶拒绝后,饭桌上的氛围就一直很奇怪。有人愿意开口打破沉默,陈雨很开心。
她道:“是辰雁大师为我指的路。他说自己很快就要离开无名村,去新的地方布道传法,以后就不能再庇护这里了。如果何家村与张家村开战,别家尚有亲人可以相互依靠,我孤身一人,总得找个安稳的去处。”
陆英的语气小心翼翼:“奶奶……不是你亲奶奶吗?”
陈雨见陆英神色关切,反噗嗤笑道:“当然是我亲奶奶呀!若非血脉相连,奶奶怎会为我做到这般地步?如果只是出于善心或怜悯而对旁人好,大概是像邻里乡亲那样,送些旧衣吃食,偶尔来看看我。”
绿眼青年表示认同。
陆英似乎还想追问什么,却见厨房门帘一掀,老妇走了出来。她换下沾满油烟的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带着郑重其事的神态,在众人之间落座。
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清炒时蔬泛着油光,红烧肉块酱色浓郁,金黄的炒鸡蛋蓬松诱人,还有一大盘清蒸鱼……都是寻常农家菜色,但也算丰盛实在。
陈雨所说的“桂花鱼”,就是那一盘普通的鲫鱼,用葱姜、酱油、料酒简单蒸制而成,与青琅之前在聚缘茶家所见一模一样。
青琅心道:接头签失效,证明我们早已进入幻境。我本以为大家萍水相逢各自为营,如今想来,或许有人和我一样,目的不在无方石。至于这层幻境的源头……能构建出如此具体庞大的场景,说明执念深植于此。还能沉得住气不露面,是对幻境的凶险了然于心,还是想先借幻境之手清除竞争者?
“大家别干坐着,趁热吃呀!”老妇热情招呼道。
然而,纵使饭菜香气四溢,无人敢动筷。在这个处处透着诡异的幻境之中,情况未明,保持警惕,不碰任何东西最为稳妥。
老妇浑浊的眼眸黯淡下来,叹了口气,诚恳道:“老婆子知道,大家都有自己的顾虑。不瞒各位,我还有些压箱底的东西,是母亲临终前给我的陪嫁。我愿把这些东西全都拿出来交予各位,只求各位能带小雨走!”
短暂的沉默后。
李观主清清嗓子,率先打破僵局:“老人家言重了。我们具体要如何做,还请您讲讲。”
只听老妇哽咽道:“小雨生下来那年,老天不开眼。先是水灾,把庄稼都淹了,紧跟着又闹疫病……村里派人去永和城求长梧山庄救济,倒是领回一些粮食,可是分下来,每家那点儿,哪儿够?”
“我那儿子儿媳,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看着怀里的小女儿,再看看床头饿得直哭的大儿子,实在是没办法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家子都饿死吧?”
“那天晚上,他们俩抱着小雨出去了。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偷偷跟了上去。他们把小雨放在这里,就是这几间早没人住的破屋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等他们走远了,才敢过去看。小雨的脸冻得发青,哭声都弱得像小猫叫了……我赶紧把她抱起来,揣在怀里暖着。”
陆英偏头去看,见陈雨低着头,不停地往嘴里塞饭。她认为这是难过的表现,思及自己的经历,面上浮现一丝不忍。
老妇深深吸了口气:“我没敢把她抱回家。家里就剩那点糊口的米汤……再添一张嘴,是真养不活了。儿子儿媳也是实在没办法才走这一步,我不能让他们更难做。”
“我就想着,先在这地方凑合着,好歹是条命。我白天在家照顾一家人,操持家务,得空了就偷偷过来,把自己那份食物分给小雨吊着命。这破屋子被我一点点收拾,好歹能遮点风雨。这丫头命硬,也懂事,就这么长大了。”
“你们做得不对!”有人打断。
只见绿眼青年胸膛起伏:“亲人应该同生共死!怎么能牺牲谁去成全谁?如果小雨死了,你们家里活着的所有人,都会永远受到神明的谴责与惩罚!”
老妇唯唯诺诺地点头。
李观主瞪视绿眼青年,圆场道:“奶奶,您继续说。”
老妇叹道:“前些日子,我那儿子儿媳,知道小雨还活着了!这一片偶有村民经过,我心里清楚,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儿。他们说,到底是亲骨肉,不能分开的。现在家中情况不错,还正缺人手干活儿,不如让小雨回去,一家人团圆。”
“我不求大富大贵,只盼望家人团聚,大家健康平安,快乐一生。但是老天对我不好……”
“小雨到聚缘酒家帮工,被何明家的恶霸少爷看上了,非要强娶她去做妾!那是什么人家?是仗着有钱有势,欺男霸女坏事做尽的人家!落在他手里的姑娘,有几个有好下场?不是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就是直接没了踪影!给这种人做妾,那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啊!”
“我儿子儿媳去求辰雁大师出个主意,大师便说,不如送小雨离开。外头天高地广的,再怎么难,熬一熬就过去了!到时候,我们只管对别人说,丫头福薄,病死了!”
陆英问道:“所以,你是想我们把她带去永和城读书?不是别的什么地方?”
老妇道:“我打听过,长梧山庄的孟庄主最是仁善。当年我一路逃难,也是一个长梧山庄的丫头给了我一口热饭,教我不至于活活饿死。那是一个……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她哆嗦着就要下跪:“老婆子拼命,才找到机会把你们这些走南闯北的外来客都请到一起。我把自己的钱全给你们,求求你们离开的时候带上小雨吧!”
陆英问:“你为何不带她离开?或者举家离开?你一介老弱病残,儿子儿媳和孙子听起来也没什么本事,往后若受何家少爷刁难,日子也不好过。”
老妇诚恳道:“家乡是一个人的根,人怎么能离开自己的根呢?这个家是我儿子做主,他不走,儿媳和孙子肯定不会走。至于我……早在几十年前嫁到这里的时候,就注定要死在这里了!到时候埋到平安河边,让水神送我安宁。”
这一番话,就连张口不离“亲人血脉”的绿眼青年都不能理解。他站起来,正准备与老妇交流意见,却见老妇转身就跑,进入屋内翻找。
大抵是觉得自己诚意不够,要去找那些压箱底的嫁妆了。
饭桌重新陷入沉默。
谢不能倚过来,低声对青琅道:“方才那位老人家说,外来者都在这里了。我观察各位倾听时的神态,有一个想法。”
青琅看他一眼。
谢不能道:“陆英与李观主明显知道更多内幕,只是时局未明,他们尚在猜测,谁都不愿意先行分享。不如由我们来打破这僵局……如此了解这个故事的人,说不定就是本人?”
青琅的视线落在陈雨身上,淡淡道:“诈一下倒是无妨。不过,如果产生无法预计的严重后果,你我作为出头之人,必然首当其冲。”
谢不能笑道:“我们不做出一点贡献,到时候被他们几个人排挤怎么办?若是他们联手,不说我们能不能拿到无方石,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个问题呀。”
……一起逛过两条街,再走回陈雨的小院,谢不能起初沉默寡言,后来不知道到底想了些什么,言行举止开始变得奇怪。
青琅抬眼。
“陈雨。”她问道,“后来,你顺利去永和城了吗?奶奶是好人还是坏人?”
陈雨吃饭的动作骤然顿住。
众人齐刷刷转头去看。
一行人里,陆英反应最大——她后退一步,凳子在地面划出尖锐刺耳的声响,震惊与痛惜同时浮现在那张饱经风霜而仿佛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脸上。
她怒极:“我们不是说好了,一切都由我解决?你在贪狼寨吃好喝好,乖乖跟着姐姐们读书就行!你为什么不听话,要自己偷偷跟过来?”
许久之后,陈雨终于抬起头。
“可是我不想读书。陆英姐姐,我想杀人,我想亲手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