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奇怪的村子。
街道行人稀疏,两旁商铺林立,成衣店最为醒目。里面售卖的衣裳与陈雨所穿相似,都是用数种布料拼接而成,缀满闪亮细碎的珠片,色彩斑斓,设计不同寻常。
各处茶楼酒馆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那头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这厢歌姬唱曲泠泠切切,声音都是清晰的,词句却零星,听着很不连贯。
青琅驻足观察片刻,不见有客进出。
谢不能落后她半步,一路默不作声地跟着,此刻方才开口道:“不如寻处地方,进去一探究竟?站在这里,怕是敌暗我明。”
不远处,正有一座装潢气派的茶楼,高有六层,想来视野开阔,可以俯瞰长街。门口牌匾上书:聚缘茶家。
二人甫一进门,热烈声浪扑面而来。
接引伙计迎上前来:“哎哟!贵客临门,蓬荜生辉!您二位瞧,这一楼大堂正唱着悬丝傀儡戏,锣鼓喧天的,吵闹!不如移步三楼雅间?辰雁大师都曾赞过我们兰字房的风水景致!
“有劳。”青琅道。
伙计殷勤引着二人上了三楼,推开一扇雕刻着盛放兰花的门。室内陈设雅致,处处呼应主题,窗外正对着主街,商铺行人一览无余。
谢不能拦住伙计欲端茶倒水的动作,取出一枚金钱放至桌面:“我与好友初来乍到,正想尝尝当地特色。烦请小哥将各样招牌都上一份,再帮我兑些散钱。”
如此,一来拖延时间,不让人随侍打扰,二来给些好处,方便稍后问话。
那伙计抖着手拿起金钱,下意识凑到嘴边用牙一嗑,片刻后方觉失礼,飞速放下,摆手慌张道:“贵客!小店虽然可以凭物抵账,但这金制宝物贵重,小人见识短浅,还从未接触过……不如先去请掌柜过来看看,再喊来钱庄的人兑成现银……”
青琅从袖中摸出几枚银钱,递过去:“要两碗面,荤素点心各来一碟,其余归你。我们有事相商,一刻钟内莫来打扰。”
伙计如蒙大赦,喜上眉梢,双手接过,忙不迭道谢:“多谢贵客!小人这就去准备!”
言罢,他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青琅的目光落在那枚金钱上:“佹神虽有生成幻境之能,却无法凭空造物。幻境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乃至知识道理、思想规则,皆源于进入幻境之人的见闻。”
这一层幻境,属于谁?
“陆英与陆德都出生于玉堂城建城之后。一个是劫富济贫的山匪,金银财货不会少见;一个官场沉浮花天酒地,更是此道行家。他们不会无法认出金钱形貌,更不会对衣着服饰有混乱而不成形态的认知。那支图雅部族的商队倒是奇装异服,只是……”
谢不能接话道:“只是长梧山庄监管之下,这一带的故事,很难与远道而来的商队相关。图雅部族的商队借道平州,是先从西南入境,在永和城接受长梧山庄的数道盘查,最后经连梦山的横云关口离开。其中所有流程登记在册,十分规范。纵有类似今日偷偷摸摸的绕行,也不会绕到遥远的玉堂城东平安河。”
话说,平州北接连梦山,南至同悲海,东西各有河流为界,是九州七道里唯一一个彻彻底底的凡俗之地,可谓是与世隔绝。
这不仅仅是因为平州不受上天眷顾,灵气稀薄。更因为数百年前,长梧山庄的无恨刀燕婧以凡人之躯一刀截断云海,立下血誓:平州境内禁行道法,违者皆作长梧山庄刀下亡魂!
此誓天地为证,化作铁则烙印此间。自此,以长梧山庄为首的永和城,受其威势笼罩的玉堂城、安定城,各处都有长梧山庄的人镇守——百姓不能修行,外来修士过境亦要留牒受查。
谢不能分析迅速而条理清晰,似乎对平州地理分布与政治规则颇为熟悉。
青琅心道:他抵达平州不过一月,便将一切了解得如此透彻,所图定然不止无方石。眼下既为盟友,且先按捺不表,若他敢动手,再反击不迟。
二人各自思索,兰字房内一时寂静,唯余大堂模糊不清的唱词隐隐浮动而来。
不久后,谢不能忽然起身,行至那扇正对主街的雕花木窗前。他将窗户再推开些,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向街道。
“佹神幻境所波及的范围犹未可知,若是远不止佹神庙内,那么困于此境的来客,恐怕比我们预想得多。且不论有多少人觊觎无方石,便说我在那条小径树冠间等待你经过时,就有不少鬼祟身影在附近穿行。”
“夺宝之事见不得光,想避人耳目,绕行山林是常理。趁庙内争斗,躲藏于我们没有发现的暗处也不无可能。只是有一个地方让我心存疑虑,当时无凭无据,全出于直觉,不敢言明。”
“愿闻其详。”青琅抬眼看他。
她的视线扫过谢不能轻扶窗沿的手。这人的肤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病态的苍白,五指瘦长而骨节分明,没有练武的痕迹。
只听谢不能道:“开启佹神幻境的方法很简单。我们既能轻易做到引导李观主触碰无方石,旁人未尝不可。倘若有人提前将幻境开启,而我们早已被卷入幻境呢?”
青琅眉梢微挑。
“你也有此猜测吧。”谢不能回头道,“不然不会直接丢下被我击晕的向导。”
青琅不置可否,取出一样物件——是半支断裂的签子,约莫两寸长,上面有镂空样式的繁复图案。微光在缝隙间流转,漾出些肉眼可见的水波纹气流。
“这是流通于安定城黑市的接头签,分阴阳两半,上面附有微弱的空间传送术法。依照长梧山庄最新通过的《安定城七十二条》,合法合规。”青琅的指尖抚过断裂的边缘,“我略作修改,将阳签塞入向导袖中。他若是生人,今日正午,会自然而然通过阳签吸收周遭灵气,然后被传送至我身边。他若是幻境造物,无法通过阳签吸收灵气使接头签运转,时辰一过,我留在阳签上面的灵力便会直接将他击散。”
话音刚落,青琅身形一动,单手扶住窗沿,倾身向谢不能。她的表情惯常冷淡,长睫投落的阴影遮住那双漠然的眼睛,减轻了些审视意味。
谢不能迅速后退一步,拉开与她的距离。
青琅笑笑:“谢不能,不如你也领走半支接头签吧?我们相识不久,万一中途分离,再会时候,我怕无法分辨站在我面前的人,是真实的你,还是幻境凭借我记忆捏造的虚影。”
晨光斜斜照入,恰好照得谢不能苍白瘦削的脖颈。而光照不到的地方,那双藏在兜帽阴影里的眼睛,带着复杂难言的情绪,全然不似他一路以来展现的温和洒脱、从容自若。
他声线不稳:“青琅姑娘,我所承诺句句属实,至于其它,事成之后,我必坦诚相告!”
……?
青琅不过随口试探,未曾想对方气息慌张紧绷。她有些疑惑地抬眼:莫非这人真有鬼?这种身手……把目标定作我,未免难度太高吧。
二人在晨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僵持,忽然听见几声门响——笃笃笃。
青琅转身,重新落座:“不要也罢。”
谢不能犹犹豫豫,坐在她对角:“接头签我可以拿着。方才只是……”
兰字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伙计端着托盘,堆起笑容走进来,手脚麻利地将碗筷餐碟摆好。
然后,他忽然后退一步,拍掌唱道:“二位贵客久等了!汤底澄澈如清泉,细面韧!时蔬青翠似!糖醋鱼!桂花飘飘!五色玲珑糕,食之登仙境……”
青琅:“……”
和之前听到的唱词戏剧情况一样,断断续续不连贯,想来应是这层幻境的主人对相关事物了解不深。
挥退伙计,青琅的视线落在桌面的食物上。
两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一条做法普通的葱姜鲫鱼;一盘简单的白灼青菜;一碟模糊不清、形态难辨的东西,应该是点心。
谢不能调整好心态,猜测道:“果然有别人。幻境的主人或许生活节俭,或许家境贫寒。应该有一定的生活经验,但没读过太多书。”
“方才那位伙计说到桂花鱼,我忽然想起来一个人。”青琅道,“你找到我的那间院子里,住着一个叫陈雨的小姑娘。她说,她的奶奶中午要做桂花鱼,让我记得回去吃饭。”
谢不能道:“陆英说,幻境是因为触碰无方石惊扰佹神而生。幻境的目的可能是将我们杀死重伤,可能是将我们永久留在这里,可能是将我们驱逐。无论如何,危险总会自己找上门来。时辰尚早,不如我们四处逛逛,待到午时,你带我回去吃饭吧?正好看看向导会不会一起去。”
二人翻窗离去。
时间悄然流逝。
过了约莫一刻钟,那伙计再次推门而入,收拾起桌上空空如也的碗碟。那枚被他用牙咬过的金钱静静躺在桌边,不久后,被一个“识货”的黑影拾起。
与此同时,陆英拖着昏迷的陆德,推开陈雨家的院门。她看见蹲坐院子各处的图雅部族一行人,还有面色难看但努力微笑的李观主。
李观主咬牙道:“你来啦?林姑娘与谢大夫还没找到指向这对祖孙的线索么?人到齐,才能开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