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本已经结束,祝鹤却没有急着离开,花娇也没有离开,一直陪着祝鹤待到第五天晚上。
副本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祝鹤花了半天时间设斋醮法坛,为杨影柔与村中无辜受苦亡灵超度。
法坛就设在村长家的后院,设置得很简陋,一张桌子,半斤白酒,一盘瓜子,一盘花生,三根香,还有一个身着道袍的祝鹤。
祝鹤穿的就是最普通最简单的弟子道袍,头发和往常一样高高挽起,戴了顶方巾帽子。
她并没有急着超度亡灵,而是先用奇怪的步子在法坛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念咒语。
花娇知道这叫踏罡步斗,其行转折,如同脚踏在天宫罡星斗宿上。
祝鹤每走一步,便念一句咒语。
“神翁受其命。”
“玉帝召雷兵。”
“阴雷布天地。”
“雨泽起甘津。”
“风雷随其发。”
“云生海狱行。”
“挥戈遮皎日。”
“布炁荫苍生。”
“馘灭妖魔炁。”
“雷兵急发声。”
“吾罡至此处。”
“划令急须听。”
“电光赫赫助我通仙奉事急急如雷霆都司律令。”
祝鹤动作婉转,状若轻舞,比别的道士更具有观赏性。
当然效果也不可能差。
她最后一步正好走到道坛前,拿起桌上三根香,拱手三拜后启唇轻言:“五方蛮雷,驱云速闭。”
她话音刚落,天空“轰隆”一声巨响,顿时雷声大作,电闪游云。
天上白白软软的云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便得阴沉,又黑又低,仿佛即将临头的灾厄。
当然,这只对于春来村作恶多端的村民来说是灾厄,若是平日行善积德,或是做个不好不坏的平庸之人,并不会有危险。
第一道雷电劈在村长房子废墟之上,之后便是李铭家,李有财家,苍天有眼,没有漏一个恶人,也没有误伤任何无辜之人。
最后一道雷电劈在法坛之上,祝鹤单手举剑引雷,那雷便顺着她手中桃木剑,穿过她的身体,归入尘土之中。
随后祝鹤盘膝而坐,低声道:“明梵飞玄景,开度长夜魂。”
花娇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不自禁闭上了眼,等头晕平息以后睁开眼,发现她们已经换了个地方。
她们处在一片虚空之中,悬浮在虚空之中,四周黑洞洞的,只有她,祝鹤,还有聊作法坛的木头桌子。
祝鹤盘坐在虚空中,轻阖双目,面色平静。
花娇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于是跟着坐下来,盘膝而坐,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花娇听到哭喊声,听起来离得似乎挺远,哭声缥缥缈缈穿到她耳中。
花娇偷偷睁眼看祝鹤,祝鹤端端正正坐着,不知道在干嘛。
这在道家里面,好像叫做冥想,花娇不懂,只觉得很厉害。
她左右张望,想找到哭声的来源。
她找了许久,最后发现哭声来自于她们脚下。
花娇低头去看,原本的虚空变成了炼狱苦海,无数人挣扎在地狱中,三十六层地狱,每一层都人满为患。
她在地狱上空俯瞰地狱全貌,刀山火海,铁犁耕舌,挫身熔铜,铁床剑林,炉炭寒冰,针锥锯解,种种痛苦,无可解脱。
花娇在其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村长,李铭,李有财,李壮实,黄曼易的男人,还有春来村的许多男人。
村长正受着五马分身之苦,被一次次肢解,又一次次恢复,不断重复,直到麻木,然后换下一个。
李铭正在火海中遨游,李有财时而受寒冰之苦,时而受吞炭之苦,烧红的炭火直往嘴里塞,咽不下去也得咽。
即便喉咙被烧出个大窟窿,红彤彤的炭火从窟窿中掉出来,他也得蹲下去将其捡起,继续往嘴里塞。
虽然很残忍,但花娇看得很爽,这些人生前作恶多端,死后便该受此苦难。
可惜生前他们没能得到该有的惩罚,逍遥法外几十年。
花娇看了一会儿,竟然在地狱中发现了杨影柔。
可是她不该在地狱里,为什么会在地狱里,她这么好一个人,她明明该上天堂。
花娇不知道有没有天堂这个说法,但是她觉得杨影柔是个好人,明明应该得到好的回报。
杨影柔站在地狱门口,由鬼卒领着,还没进去受苦。
她神情有些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鬼卒押着她盖手印,她挣了挣,不想就这么顺从。
可惜没能挣脱,花娇在上面看得心急如焚,恨不得下去将她救上来。
“别急。”身边传来祝鹤的声音。
花娇扭头去看,祝鹤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手中拿着一张泛黄的薄纸,上面写了字,密密麻麻的小字。
花娇试着读了一些。
“普告三界十方,地府冥曹,拘魂制魄。应干去处,一依元降敕命,如律释放玄坛,该度亡魂,出离阴境,受化更生。一如灵宝无量度人律令。”
祝鹤拿着玉京批准的文书,飞身来到地狱上空,一青面魁梧男子见她急忙上前迎接,抬头又见到文书,慌慌张张行个跪拜大礼。
祝鹤照着文书念名字,像班主任点名一样,一个小朋友都没落下。
念完名字以后,她将文书递给青面男子。
青面男子恭恭敬敬双手捧着接下,转头命手下将人带出来。
没多久,鬼卒带着洋洋洒洒二三十个人出来,基本上都是女人。
青面男子笑着将祝鹤送走,祝鹤将从地狱领出来的人安置在法坛前,让她们盘腿坐下,静心凝神,聆听经说。
花娇一开始还没听懂这个“经说”是什么东西,之后忽然一下子祝鹤念起经来。
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经文又是五字骈文,还押了韵,朗朗上口,非常助眠。
她不小心就睡了过去,睡着睡着没坐稳,“啪叽”一下歪倒在地上,清醒了一下,祝鹤还在念经。
她实在受不了,眼皮好像灌了铅一样重得没有办法抬起来。
她在叨叨叨的念经声中自暴自弃,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甚至还很过分地打起了小呼噜。
她最近太累了,连着几天晚上没有睡好,白天一直走走走,这对于她这样一个残疾人来说是非常超标的运动量。
不知道睡了多久,祝鹤把她叫醒。
花娇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一件衣服从她身上滑落。
她看到祝鹤没有穿外套,原来是把外套脱给自己当小被子盖。
但她好像还是有点受凉,嗓子干干的。
“这么快好了吗?”她赖床似的哼哼,不想动。
“已经很久了,结束啦,蕉蕉可以回家了。”
花娇呆了一下,在想“回家”是个什么意思。
她现在哪里有家呀,本来就是个孤儿,还遭到了亲友背叛,被软禁在郊区的别墅里,连外卖都不让点,就像坐牢一样。
花娇闷闷地“哦”了一声。
祝鹤帮她理了理睡得乱乱的头发,动作很温柔,询问的语气也很温柔。
“怎么了?蕉蕉不高兴吗?”
花娇扁了扁嘴,看着好像要哭,但是努力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离开副本以后........我们就见不到了........”
她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大概是祝鹤太温柔。
自从父母离开以后,她就没怎么拥有过这样温柔的对待,所以最受不了这样的温柔。
她哭着断断续续地说:“以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越想越难过,越哭越大声,最后像个小孩那样号啕大哭起来。
祝鹤心疼坏了,耐心哄道:“不哭不哭,蕉蕉,我们总有一天会遇到的,在现实也有可能遇到呀,我就叫祝鹤,要是蕉蕉哪天遇到一个叫祝鹤的人,那个人也许就是我。”
花娇还是哭,不想回家,她想永远留在副本里,反正她对现实中的家没什么留恋,她从很早开始就是一个没有家的小孩。
最后花娇哭得又困又累,被祝鹤哄着骗着出了副本。
出副本之前祝鹤还带着她复盘了一下这个副本的内容。
两人当时还在祝鹤构建出来的虚空中,祝鹤一挥手,便是副本中发生过的景象,看起来很厉害。
祝鹤首先与她说了说这个副本的伤亡,和别的副本起来,伤亡不大不小。
总共死了三个玩家,大妈,娇娇,还有娇娇的便宜男友。
娇娇和她的便宜男友在副本第二天就没了,死因是深夜闯入春来村祠堂遭到鬼怪围殴,未能成功脱身不幸遇难。
至于大妈,她的死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虽然有点冤枉,但也能算作原因。
同样也是第二天晚上,大妈半夜不睡觉起来偷偷摸摸搜别人家房子,搜到了一些线索,进入了杨影柔构建的求救幻境。
像大妈这样自私自利的人,自然不可能伸出援手。
她因此遭到鬼怪的记恨,认为她是与春来村同流合污的帮凶。
春来村几十年来贩卖人口日益猖獗,原本只是单纯买女人,后来李铭一家人带头买卖人口,大家发现这是个暴利,纷纷加入其中。
几乎每一户人家都参与过这样的犯罪,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他们不把女人当做人来看,他们买到手的女人,就当作个物件,鸡零狗碎地养着,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杨影柔下乡支教那两年,正是春来村买卖人口盛行的时期,他们见到杨影柔长得漂亮,心生歹意,计划着在她回城路上将她绑回村里,用作玩乐。
带头动手的人是李有财,怂恿做这事的是李铭。
当时他们都刚二十出头,几个身强体壮的精壮男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杨影柔绑回了村。
他们将杨影柔关在李有财家里,就在一楼客厅边上那间杂物间里。
她长年累月被关在里面,见不到阳光,渐渐消瘦下来,浑身都是伤。
前几年,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有男人来找她,想试试她的滋味。
城里的漂亮姑娘,肤白貌美,肤若凝脂,确实不一样,尝过甜头以后怎么也忘不了。
杨影柔想过自杀,他们却更有手法,用尽一切办法维持她的生命,用铁链栓住她的脖子,给她戴防止啃咬的面罩,榨干她的身体与她所有的自由。
最后一年,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那一个月里面,她“接待”了形形色色的男人,李有财拿她赚钱,这个村子里,几乎所有男人都来过她所在的杂物间。
她已经变得很瘦,但还是漂亮,她的骨相好,依旧受到男人喜欢。
怀孕是她一直担心的事情,她生性良善,没有勇气扼杀这个孩子,却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生下这个孩子,意味这个世上又会遭受苦难的无辜生命。
她一直瞒着怀孕这件事,没有人发现,两个月后,她找到了机会,从某个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腰间偷到一把钥匙。
这是她能拿到的最锋利的东西。
那天晚上,她用这把钥匙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血流满整个屋子,顺着门缝溢出,被起夜的李有财发现。
他们撞开杂物间的门,她已经没了呼吸,杂物间全是血,她脸上有泪,不是很多,只哭了一小会儿,然后就死掉了。
在她落泪的那一小段空隙里,她想到了以前的事,想到很多年前,她作为大学生支援大山教育,她遇到的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
这些孩子们长大了,有些来到她的房间,伏在她身上,喘着粗气叫她老师。
她觉得自己很悲哀,她最后想到曾经那个趴在她怀里小声哭泣的女孩,她还记得她的名字,她最后的愿望和这个女孩有关。
她希望李景好能够远离这样的灾苦,希望这个村子、这个世界所有的女孩都不必像她这样,死在没有自由的绝望之中。
因为祝鹤的到来,她的愿望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