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时光自三人身上碾过,毫不留情。
陆南山还是来了。
院内亮起月轮,镜中一切却在慢慢消失,昭离还徒劳无功地伸手朝着镜子的方向抓了抓,终于无力地垂下了。
“大师姐。”三人有些心虚地站成了一排,六只眼睛各有各的去处,没有一人敢与陆南山对视。
陆南山并不在意她们的心虚,而是自怀中摸出三只小玉瓶递给她们。
玉瓶上似乎还带着陆南山的体温,段鸣鸾将它抓在手里,半天没有舍得放开,生怕玉瓶上那一点点与陆南山的牵绊就此断了。
昭离和辛雪遮机械地动手打开了瓶子,倒出了几颗浑圆的紫色药丸在手里,呆呆地瞧。
段鸣鸾也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打开瓶子倒了一颗。
不知道是不是总盯着那镜子的缘故,段鸣鸾觉得自己眼花得很,看自己手中的药丸有些泛绿。
“这是……”昭离举起药丸对着太阳瞧了瞧:“大师姐,这是夺朱?”
“嗯。”陆南山一点头:“距考试还有两月余,几位师妹须得留在三遄。”
“可这是夺朱……”昭离捧着手里的药丸,喃喃道。
许多丹修的看家本领就是这一颗夺朱了,大师姐却轻易将它给了她们?
但……真的要她们吃下去么?
三人都有些犹豫。
段鸣鸾知道,夺朱能助锻体之人拓宽气海,原本须锻体一日拓宽的,服下夺朱之后锻体片刻便能拓宽,若非是气海广到一定程度,服下夺朱就必然能使修士精进速度一日千里。
但凡事哪能只看利而忘了弊?
夺朱是会要命的。
夺朱服下后,自会助修士犁宽气海,但也需要修士在此期间一边锻体一边奋力压制夺朱那股向上的邪劲,稍有三心二意,夺朱药力便能自气海顺心脉一飞而上,直至被心火烧灭。
而心火一旦烧尽夺朱,下场也是寂灭。
有人戏称这药可以夺走心头一点红,又因其炼制成功后,成色紫如落苏【注】,便得了“夺朱”之名。
陆南山身后月轮隐现,月光静静落在了三人身上,像是给她们披上层致密的薄纱。
这是要为她们护法的意思。
段鸣鸾觉得自己心里还有许多事没有想清楚,又似乎还有许多事想要问大师姐,但此刻……
她却只有一种感觉——再不吃就来不及了。
于是三人齐声道:“多谢师姐护法。”
既是陆南山护法,想必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三人一齐吃下了手中丹药,陆南山长袖一挥,院中一切皆被隐去,只留下一大片一根草根都没有的空地。
夺朱服下,必得立马开始锻体,一刻不停。
陆南山护法,她们三人便在原地一招一式练起来。
许是觉得她们打王八拳的样子辣到了自己双眼,陆南山正色叫停了三人。
“锻体是哪位师兄所授?”
段鸣鸾竟在这张万年古井不波的脸上看出了一点怒意。
“周池师兄……”辛雪遮说道。
倒也不怪周池,三十多个弟子中,肯认真听他讲课的寥寥无几,都觉得自己能上天入地,一刀开山、一剑分海,哪里还用得着学这些凡人打架才用的功夫?
不过都点个卯应付应付了事。
陆南山仿佛轻轻叹了口气,她一手握拳,一手成掌,不带一丝灵气,一招一式对三人演示起来。
拳风厚重,掌风凌厉。一个朴拙,一个灵活,陆南山演示这一番动作时,身上竟隐隐带上了几分宗师气度。
段鸣鸾看得入神,隐隐觉察到体内飞蓬真人的灵气像是微微动了动。
不是快要压制不住的动。
而像是……
见到了一位老朋友,在向老朋友打招呼一样。
待到段鸣鸾被昭离的叫声叫醒,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泪是何时下来的、怎样下来的,她一概不知。
“你,你哭什么?”辛雪遮体内夺朱似乎已经有些蠢蠢欲动了,她一边仿着大师姐的动作锻体,一边问道。
段鸣鸾说不出口,但她心中无比明白。
这泪是飞蓬真人留下的。
二人隔了不知道多少年月,在两位小辈身上,忽然又浅浅地邂逅了一次。
“大师姐。”段鸣鸾感觉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难受起来:“壶云真人——”
陆南山深深看她一眼,手脚依旧不停,待到最后一招一式稳稳落地,她才收起手脚,郑重道:“我知道,别怕。”
“壶云真人怎么?”昭离和辛雪遮齐声问道。
段鸣鸾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吐不出来那几个字,想比个动作,也发觉只要心中抱定了那个念头,她甚至做不出那个动作,只好将“已经去了”四个字死死压在心中,缓缓摇了摇头。
“那你哭什么?”
三人都到了不动不行的时候,只好一边对着空气拳打脚踢,一边互相问话。
“不是我。”段鸣鸾摆出陆南山方才演示的起手式:“是飞蓬真人的眼泪。”
昭离和辛雪遮还想再问,但体内的夺朱已经不允许了。
段鸣鸾从未有过如此难受的感觉。
不是酸麻胀痛的任何一种,只是一种无法言喻的难受。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能感受到气海的形状,像一个浅口的竹篓子,而夺朱就像滔滔不绝朝着竹篓子里灌进来的米,竹篓子早就满了,但米还不断朝里灌。
她耳边甚至都能捕捉到竹篓子在被不断撑开时听到的声音。
再看昭离与辛雪遮二人,脸色都不大好。
辛雪遮天生气海强韧,仿佛要好些;昭离天生气海窄弱,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抱着胳膊打个颤。
陆南山坐在月轮里,双目低垂,不知是在修行还是在看着她们。
段鸣鸾一咬牙,继续跟夺朱作对。
于此同时,她又感觉飞蓬真人的灵气在动。
那些灵气稳稳坐在她体内,像一座终年不化的冰山,她有时怀疑,将天下所有木头都砍成柴,也不见得能烧化这座冰山。
冰山在朝着她的气海慢慢涌动,在气海每一次被拓宽的瞬间,冰山灵气就能被她抽过去一股。
但段鸣鸾也清楚地感觉到,那些灵气到了她的气海中还是冰山,并不与她自己的灵气交汇,十分傲气。
也难为她自己的气海,一遍遍被犁倒也罢了,还要分别接受冰火两重天一样的两股灵气。
飞蓬真人的灵气一股接一股而来,段鸣鸾只觉得这些冰山灵气似乎比自己本身存在气海里的都多了。
昭离已晕过去几次,陆南山护法稳健,每每在紫气透出气海,将要袭上她心脉之时瞬间压制——她气海早已宽到夺朱无法提升的地步,控制夺朱倒是简单。
这也是为什么她敢让师妹们冒险的缘故。
不知多久过去,段鸣鸾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
但夺朱还在体内焕发着生机。
她依旧不敢停。
不敢停止这些机械的、重复的、令人疲惫的,一次次行动。
她自己的灵气早就在一次次的抽取中干涸了,就像一个慢慢朝外渗水的泉眼,每次渗出一点,她就等不及一般地取用,身体紧绷如同一张拉满的弓,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也许放松一点也没事。
打不了就是夺朱顺着心脉往上爬,被大师姐觉察到,一道灵气过来帮她压制的事罢了。
但她不想这样。
在大师姐面前……她想再变得更坚韧、更从容一些。
至少不能像昭离那样露怯。
但就在她想到此处之时,夺朱猛地向上跳了一步,她忙不迭以灵气压制,却绝望地发现……
灵气远远不够。
动一下,动一下……
段鸣鸾提了好几次钻进她气海的飞蓬真人的灵气,但那些灵气仿佛只是给自己换了个地方待着一样,纹丝不动。
段鸣鸾自觉没有搬山之能,但大如三遄的山她无能为力,比坟包大点的小山竟也不行?
她有些不忿。
凭什么?
到了我身体里,凭什么如此安然不受我控制?
她头上青筋暴起,下死劲狠狠撼了一下气海之中飞蓬真人的那几股灵气。
一下不行就第二下,第二下不行就第三下……
她从前做事最喜欢走捷径、找路子,能用诡计解决的事绝不会用一点本事——那是因为她清楚自己没有。
她能布局,能算计,能耍大大小小的花招,并屡屡得胜,甚至连她自己都以为,这就是自己唯一的道了。
但今天她头一次如此真实而直观地被打脸。
在绝对的实力前,什么算无遗策,什么阴谋诡计,都只不过是小花招罢了。
山要崩塌,难道山下最会偷香油的老鼠能使什么伎俩让山稳住不成?
在飞蓬真人的灵气之前,她就是那只偷香油的老鼠。
第三下也不行就第四下,打不了让夺朱上心脉,反正大师姐会护住自己,丢人又怎样?谁没走过这条路么?
段鸣鸾横下心朝着那股灵气撞了不知第多少下的时候,她忽然感觉自己撞了个空。
就像是人用巨锤撞门,门突然开了,使力过大的人会随着锤子一起摔倒一样,上一刻还在不断使劲的段鸣鸾,下一刻突然就倒在了地上。
那股灵气被她撬动,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气海像是炸了一样,那股灵气散发出一股暴虐而霸道的气息,顺着心脉席卷而上,直接将原本打算在她体内为非作歹的夺朱吞了个一干二净。
注:落苏——茄子。
(好像上海一带的方言中还保留了这种叫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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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遇夺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