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刘长安上山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这样生气。
一瞬间,她是真的动了想掐住方别玉的脖子,狠狠教训他的念头。
但刻在骨子里的山规又使她将这股冲动压了下去。
不得仗势欺凌弱小。
哪怕这弱小是个卑鄙的宵小。
刘长安胸脯起起伏伏,半晌才慢慢缓和下来。
方别玉就在一旁,面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刘师姐,该说的我也说了,不该说的我也不知道,王父后宫女人之多,多少宫苑都装她们不下,能记得刘娘娘,还是因为荆姐姐与我见过几次面的缘故。”
见刘长安表情依旧不放松,方别玉又道:“刘师姐,人贵在知足,从前我不在山上的时候,你连这些消息也不得知,如今知道了,岂不该高兴才是?”
刘长安点点头:“方别玉,我不动你,不过是因为三遄山规不许我欺负弱小,倘若是有一天在别的什么地方让我遇着你……”
刘长安冷笑一声:“我少不得也要问一句,你祁国王子是个什么东西了!”
言毕,刘长安拂袖而去,只留下个唇边挂着一丝讥诮微笑的方别玉。
段鸣鸾早听不下去,直接闯入二人对话之中,牵了刘长安转身就走,给方别玉连一个眼神也欠奉,二人气汹汹走出二里地,步子才逐渐慢了下来。
“是我失态。”刘长安笑笑:“这么多年就这一个牵挂,我也是真的想念她。”
“师姐。”段鸣鸾朝着方别玉的住处方向瞥了一眼,冷笑道:“是姓方的不是东西,等你日后下了山,好好与姊妹团聚就是。姓方的不做人,山上恨他的不在少数,他这条路走不长的。”
刘长安笑着拍拍段鸣鸾的胳膊:“我气消了,也晓得我小妹妹现在还好,算是过了个安心的年。”
说着,她就辞了段鸣鸾,飘然而去。
段鸣鸾这个年过得如鲠在喉。
一面是给大师姐准备的礼物不知怎么才能送出去,一面又恨方别玉不当人,半夜气得睡不着,只好跑到门外晒月亮。
晒了一阵,段鸣鸾忽然眯起了眼——
方别玉不对劲。
方别玉最喜欢跟师兄师姐套近乎,管他什么师兄师姐,看得惯他看不惯他的,他总要上去蹭一蹭,有枣没枣打一杆子试试。
但为什么在刘师姐身上忽然变了?
他不想修道了?他难道以后就没有一点点能从刘师姐身上得到什么的机会了吗?
想到此处,她一骨碌爬起身,一边朝着方别玉住的地方走,一边给自己耳朵旁边画符咒。
可惜她还没研究出什么千里眼的符咒,不然坐在这里就能瞄见方别玉那厮在捣什么鬼,还省了她一阵腿脚。
要真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听估计也听不出来什么……
段鸣鸾琢磨了一阵,便又折返回去,找出一块木板来,认认真真以灵气刻了一道符,随后往这符上蒙上一层纸,纸上再画一道符咒……
两道符咒相重合,木板就变得像糖块一样小,段鸣鸾将缩小的木板含在口中,这下才放开腿脚朝方别玉那边而去。
第一道符咒可以削弱持符之人的气息,掩藏他们的身体——段鸣鸾还没学成隐身的本事,这符也很粗浅,往往是捕猎时用的。
第二道纸上的符咒可以缩小东西,但缩小时间有限的很,只有两三个时辰而已。
但这也够了。
靠近大榕树,段鸣鸾藏在后窗旁,悄悄听了一阵里头的动静。
这一趟她不打算白跑。
能发现方别玉的小秘密最好,就算发现不了,她也要给方别玉使点绊子,为刘师姐出气。
里头是方别玉的脚步声,显得紊乱而沉重。
没练过气的人正是如此。
听来听去,段鸣鸾只听到了方别玉一人的脚步声,于是她扒着后窗,一点点朝屋子里望去。
她含了符咒,方别玉不会注意到后窗,就算她一万个倒霉,给方别玉注意到了,看到的也会是一段恍恍惚惚的大榕树的倒影,根本没法跟一个少女联想在一起。
她瞧见方别玉手捧着一本书,正在屋子里踱步。
方别玉读一阵书,就将书反扣在胸口踱一阵步,再读两句,又扣回去。
他表情很不轻松,甚至显得有些焦虑,一步步踱下去,头上居然出了许多汗。
这厮果然有问题。
段鸣鸾心想。
片刻之后,方别玉忽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一把拉开一旁桌边的抽屉,自抽屉中取出个小瓶,将瓶中红色的丹药倒了一手,一口全吞了下去!
段鸣鸾心下一阵骇然——这厮不要命了?丹药是这样吃的?
这红色的丹药是刘长安炼制的固气丸,一丸吃下去,得道多年的人不好说,但段鸣鸾觉得,以自己这样才得道一年左右的无能之辈来说,光是吞一丸就要克化上好几天,几天之后将药力克化尽了,里头的功用才能体现在身上。
以方别玉这还未得道的小身板……
怕不是要吃死了吧!
她差点叫出声,但立马想到——这些道理,方别玉也是懂的,除非他要就地自戕,否则不可能干出这种傻事来。
于是她接着瞧下去。
方别玉两次吞完了一瓶丹药,接着就将书摊平在地上,自己也席地而坐,仿佛是对照着书在练什么功……
他们这些弟子还没进藏经阁的能耐,这书是哪里来的?莫不是找哪个师兄还是师姐偷来的?
胆大包天,等让辟邪堂主发现,偷书和看书的都脱不了干系!
段鸣鸾心想。
片刻之后,方别玉头上就像是着了火一样,冒出丝丝缕缕的青烟。
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朝下落,段鸣鸾看得又是一阵紧张:这狗东西是走火入魔了?
但马上,段鸣鸾就觉察到,方别玉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根燃烧的香……
红色的脸像香明明灭灭的火光,头上的青烟就像是香的烟气,
他……这是要把自己给祭了?
三遄山有这样得道的?
但师姐也说过,万万法门,条条通天,皆可向道,说不准方别玉就修了什么缺德道,一修就能变成大能……
这人形香不知道烧了多久,段鸣鸾终于瞧见他头上的烟慢慢开始散去,方别玉那张小白脸又重新露了出来……好像比以前还白些?
正想着,段鸣鸾眼前一花——她竟然没看到这小白脸是怎么站起身的!
方别玉全身上下好像鼓荡着一股气,这股气驱动着他四下走了一圈,段鸣鸾感到,他脚步一点点轻快起来,到了后面,甚至一点动静也没有了,他就像是在飘!
飘!
别说她们这些得道不过一年多的渣滓,就连刘师姐这样得道二十多年的,都不一定有这样的身法!
方别玉大口喘的粗气也没了,他气定神闲在房中游弋一圈,忽然伸手一指,指尖仿佛迸出一道红光,直接将他的桌子腿劈成了两段!
好家伙。
段鸣鸾眼睛都直了。
这厮不是得道,是请了什么师兄师姐上身吧?
桌子瘸了一条腿,垮了下来,方别玉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然后慢吞吞走上前去,伸手将断腿接在桌子下,伸手缓缓拂了一阵,那桌腿就像是没断过一样,又严丝合缝长在了一起!
再造之功!
听说吕文才都不会这个!听说吕文才就是卡在了这一关上,后面才被人劝着下山的……
他……他不是得了道,而是……
段鸣鸾背后生出一股恶寒——方别玉定然是用了什么旁门左道,以他的道德底线,绝对不会拿这东西当回事!
还没想完,她就瞧见方别玉两道刀子一样的目光朝着她所在的后窗射了过来!
段鸣鸾大惊,连忙翻身下窗,头也不抬地朝着自己的住处奔去。
方别玉能隔空打断桌腿,就能隔空打断她的腿,她画的符咒在道行比她深的人跟前宛如白纸一张,方别玉此刻功力暴涨,要不是他方才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只怕早就发现她了!
不行,不能朝着自己的住处跑。
段鸣鸾一口吐出了口中已经开始变大的符咒,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朝着自己的住处跑有什么用?她们三十多人捆在一起,一人一口唾沫都淹不死方别玉,对付方别玉,还得找师兄和师姐!
她耳边的符咒还没有消失,呼呼的风声刮得她耳膜生疼,同时她也听到,在她身后不远处,有一道轻飘飘的呼吸……
前面……前面是符山!
段鸣鸾已经无路可逃,只得一头扎进符山,祈求符山脚下的阵法能够困住方别玉一阵子。
在她一只脚即将跨进符山时,她惊恐地看到,月下的影子里,一直巨大的爪子正从后心处抓向自己!
她倒是不怕死,但死在方别玉手上……
她一万个不能够!
爪子伸过来之时,她怒喝一身,从怀里掏出一把乱七八糟的符咒,兜头盖脸朝着那只爪子甩过去!
符咒噼里啪啦炸成一片,那些符咒有的是她画错的,有的是她突发奇想乱描的,还有……
糟了!
给大师姐的新年礼物也在其中!
段鸣鸾心中的绝望从一道变成了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