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
段鸣鸾不动声色地将每一个去符山的人都打量了一遭。
辛雪遮由大师姐受箓,对大师姐尊敬万分,她平时梳头穿衣本就一丝不苟,今日越发显得郑重。
昭离有他们荆国人一脉相承的缺根弦,一头乱七八糟的辫子就没变过;方别玉将头发弄得油光水滑,手上还装模作样地拿着把扇子……
段鸣鸾低头看看自己,她还是与往常一样,在一群刻意打扮过的人群之中倒还显得有些灰头土脸。
这是她琢磨了一个月后的结果——没有结果。
她不如人的地方太多了,将自己打扮得过于瞩目,除了能让人感慨丑人多作怪之外,还能给大师姐带来什么好印象?
倒不如踏踏实实当个普通弟子,攒着力气在大师姐面前表现一波大的。
符山低矮低平,山前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以三尺见方的青砖铺就,上面端端正正摆了三十六个蒲团,每个蒲团边各放着一叠纸。
山间清风阵阵,流云容容,却没掀动那纸张分毫。
陆南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符山下的,众弟子觉得她好像是忽然跳进他们眼中的,又好像是一直都站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段鸣鸾瞄了她一眼,就觉得四肢关节像是生了锈,手和脚都有了各自的想法。她像是才学会走路一样,生涩地走近了一个蒲团,站在了旁边。
见人到齐,陆南山微微一点头:“师弟师妹请坐。”
段鸣鸾吞了口口水,一掀衣摆,端端正正坐在了蒲团上。
陆南山没别的话要对他们说,一字字讲起了学。
符咒可看做是修道者的一部分。
制符者将自己的灵气附着于符咒上,由符咒帮助实现制符者的种种需要。
但符咒没有意识,不会思考,只会按照固有的方式行使职责,所以不同类型的符咒拥有不同的功用。
有较为简单者,例如定风、熄火、照明;亦有难驾驭者,例如搬山、引水……
有助人者,亦有害人者;有力强者,亦有力弱者。
符咒与符咒之间又勾勾连连,存在着制约与共生关系,千万种符咒有千万种组合方式,效果各不相同。有能人甚至可以用符咒来完成极高明的控制。
陆南山顿了顿,并起双指在空中朝着地面一点:“师弟师妹坐稳了。”
她轻飘飘一点,三十六位师弟师妹就随着蒲团上了天,蒲团好似云朵,稳稳当当地托举着他们,有个叫赵嫣的女弟子似乎是有些恐高,哇一声就叫了出来。
“朝下看。”陆南山不知何时又站在了他们身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众人胆战心惊地朝下一望,陆南山双手持诀,喝一声“现”,弟子们就见到一条条蜿蜒曲折的线条布满了整个三遄山。
三遄山何其大?四处高峰下各有无数小峰,还有大小山头无数,饶是众人升到了如此高的地步,也要两三眼才能将整个三遄山尽收眼底。
但那蜿蜒曲折的线条竟然布满了三遄山所有角落,有些地段黑白分明,有些地段五色斑斓,有些地段晦暗,有些地段光耀……
更不必提那繁复曲折的花纹,以段鸣鸾有限的学识来瞧,竟是一点都不懂。
陆南山只给了他们看一眼的功夫,随后叫一声“落”。众人就又稳稳落到了地面,甚至连身边的纸张都不曾惊动。
赵嫣吓得面色煞白,几乎要晕过去了。
陆南山也许知道,但并未出言关心,反而是正色继续讲起了别的:“我请出三遄大阵一观,不是为了让诸位妄自菲薄。”
她看向一张张饱含期待与憧憬的面孔,继续道:“通天之途万千,吾辈能为者,不弱于此。”
符山上下掠过清风一阵,草木簌簌而动,仿佛也在赞同陆南山的话。
随着内容深入,段鸣鸾也大致明白了为什么当时方别玉和莫云的符咒会变成草纸:二人没有以灵气制符,在纸上描摹就与绘画无异,然而图案却受到三遄大阵限制,为避免此类不成体统的符咒惹祸,在他们越过三遄大阵的一部分时,这类符咒自然会被抹去痕迹。
段鸣鸾一阵毛骨悚然——壶云真人脑子里到底有多少东西?料到这类事就算了,居然只用符咒就能解决!
想到此处,她也觉得大师姐有意无意朝着方别玉和莫云二人身上扫了一眼。
方别玉面上略略有几分不自在,莫云却面沉似水,不起一丝波澜。
也许对她是因祸得福,不至于受更大的伤害。
段鸣鸾心想。
制作能用的符咒需要灵气,得道者可从天地日月任意处汲取灵气,而未得道者只有用丹药提气一条路可以走。
每种丹药提气效果有限,倘若到了界限,那就必须换成药力更强的,药力更强的丹药势必要用到更稀缺名贵的材料……
因此,说一句天下所有的丹修都是仇人一点也不为过。
课后,没得道的三十多人多少都有些闷闷不乐——除了昭离。
“那我想一个法子,让那些稀缺材料长得漫山遍野都是岂不更好?”昭离转了转眼珠子:“谁还抢?要抢的每人发一百株,各自领回家慢慢用。”
段鸣鸾冷笑一声:“那你也成了他们的仇人了。”
昭离瞪大了眼。
段鸣鸾道:“有时候自己没办法更强,就只好期待别人更弱,你让这些材料变得不珍贵,丹修们之间的层次差距就越来越小,底层丹修或许会感谢你,那原本就拥有这些材料的上层丹修呢?”
昭离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段鸣鸾继续道:“原本在底层的丹修得了你的好材料,有希望变成壶云真人这样的大能,他们难道就会希望别人与他们一样?自然是不希望的,所以等他们得了可以受用一辈子的材料,便也会想办法毁去这些材料,让其他人无处可得。”
“所以珍惜的材料不是因为难长,而是因为有人不让它长?”辛雪遮问道。
段鸣鸾点点头。
昭离与辛雪遮难得一齐摇头喟叹:“天可怜见,谁要是惹上段鸣鸾,这辈子日子都不好过了。”
三遄山内外的悲欢并不相通。
新弟子们学到了新东西,大都是开心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讨论,换笔记来抄,忙得充实快乐。
三遄山外,一只比哈巴狗大不了多少的狐狸绕着大片的符咒犯了难。
符咒将三遄山围了个水泄不通,铁桶一样难破,狐狸没有找到缺口,只好悻悻地掉头往回走。
几步开外,一阵巨石摩擦之声就引起了它的注意。
回头望去,之间三遄后山的云海似乎分开了一道口子。
许多人自那道口子中鱼贯而出,像是被云海吐出来一样。
狐狸眼前一亮——三遄山上有人下山了!
吕文才也在其中,目光绝望而涣散。
狐狸摇着大尾巴,蹦蹦跳跳朝着那群人出山的方向奔过去。
寒暑不侵的山中,新弟子们又度过了一年。
昭离与莫云在夏季前后得到,秦少春在秋日卜了一卦,算出自己即将得道,果不其然,第二日他就戴上了那枚竹牌。
秦少春之后,得道的弟子日渐增多,待到又是年底时,未曾得道的弟子便只剩下方别玉等寥寥几位了。
段鸣鸾觉得自己与辛雪遮幸运至极——其余所有得道同学都是由其他师兄师姐受箓,只有她与辛雪遮二人是由大师姐受箓。
年末,她赠给刘长安几张符咒:“刘师姐不要嫌弃,我就符咒一门学得过得去,这符咒燃火后可作烟花使用,每张形状都不同,很好看的。”
刘长安开开心心接了符咒,又递过自己亲手炼制的丹药:“你才得道不久,吃这个可以固气。”
二人正聊着天,忽然瞧见方别玉凑在一位师兄身边,面上尽是谄媚讨好之色,见了段鸣鸾与刘长安换礼物,又露出几分打探之意。
段鸣鸾最不耐烦与他往来,拉着刘长安匆匆离开了。
刘长安望着方别玉手里的扇子出神,直到方别玉离开还愣在原地。
“师姐?”
刘长安笑笑:“方才那位还未得道的少年是你的同窗么?”
段鸣鸾朝着方别玉走过的地方翻了个白眼:“嗯。”
刘长安仿佛并不在意段鸣鸾的态度:“他姓什么?”
“方,方别玉。”段鸣鸾撇撇嘴:“师姐问这个做什么?他这个人生得人模狗样,但干的都不是人事,才来三个月的时候就骗了一个女孩子为他伤心,还险些跟他一起被野猪……”
想起那个还没有枕头大的野猪,段鸣鸾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姓方?他是祁国大宗?祁王后人?”刘长安仿佛没听进去方别玉的恶劣行为,继续追问道。
“好像是。”段鸣鸾皱眉:“师姐,你……”
“我也是祁国人,我小妹妹在我上山前与方氏有婚约,不知……不知他是我妹妹的什么人?”刘长安目光停留在方别玉离去的方向上。
段鸣鸾挠了挠头。
假如刘长安是方别玉的姨母……
那这俩人的辈分该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