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套衣裳行头放了半年,除了上头有几道折痕之外,依旧是新模样,段鸣鸾太久不曾取出来穿着,又没有靖儿从旁协助,竟连头发也梳不起了。
望着镜子里被折腾成草窝的头,段鸣鸾手里捏起一根发簪,怔在了原处。
她想在大师姐面前更完美一些,更引人注目一些,她想让大师姐看得到她,想让大师姐对她笑一笑……
段鸣鸾苦笑一下,放下手里的簪子,默默收起了那套花里胡哨的行头。
大师姐自己也很美,一二百年间只怕也见过不少貌美的师妹,她就算刻意妆扮,顶了天又能怎样呢?
况且她胸无半点才学,不过是靠着点小聪明得了道,大师姐又凭什么会高看她一眼?
生平第一次,段鸣鸾对着镜子生出几分自卑来。
她也像辛雪遮一样失眠了。
“是该学出个样子来了。”段鸣鸾掀开被子坐起身,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堆吕文才讲过的经书。
经者,常也,不变也。
她吃透了经书,日后必然更有进益。
段鸣鸾看了一阵窗外的星月,燃起两盏灯。
“祝师兄是个丹修,咱们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三天都得跟着他学丹方。”方别玉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一路走一路跟周围几人显摆。
“咱们从吕师兄那里听了那么多方子,他还能教咱们什么?”
人群中有人问道。
方别玉瞥他一眼:“医书里也什么都讲了,难道有人会照着书生病?”
人群中就传出窸窸窣窣的笑声。
段鸣鸾虽觉得方别玉是狗,但他这句狗叫倒是很有道理。
昨日就有师兄前来知会过他们,要他们明日穿好轻便利落的衣裳,头发收拾齐整,避免穿山越岭被树枝刮伤。
大约是为了采药方便。
段鸣鸾心想。
若是这么上课,倒也确实不能人多。她环顾一圈四周,一个先生带三十六个人上山,那路指不定多难走,先生路上遇上一株草药还得给他们比比划划边讲边看,要是人多,谁能瞧见,谁瞧不见……光这都难一碗水端平。
“听说祝师兄是个老头,不是上来就老,是一夜之间变老的。”方别玉继续对众人讲道。
“是现了那个什么衰相?”秦少春记东西比旁人牢些,反应也更快。
“不错。”方别玉看他一眼,眼中却有几分不以为然。
“心火衰,肝木凋,肺金晦暗,肾水枯竭,脾土乏……倘若是修行中出现力有不逮之处,定然会于五脏中呈现。”段鸣鸾在心里默然道。
这是她昨夜才看过的笔记,吕文才讲过。
“祝师兄是自己吃药吃回来的?”昭离问道。
方别玉:“不错,丹药正有此用。”
段鸣鸾微微皱了皱眉,情绪复杂地朝前望了望——他们可以踏出这片桎梏他们的土地了,但昨日的师兄说过,范围仍旧有限。
她的命也许是被那种丹药救回来的。
她心想。
进了簪袅侯府认祖归宗之后,那老得怎么都死不掉的太.祖给她吃了一口药——段氏族人人人皆有。就那一口,治好了她药石无医的心疾,使她一路活到现在,甚至连病都很少生。
但她又打心眼里恨那种药。
老太.祖就是服食这药而长生不死的,段家上下无一不对这种药有着十足的狂热,甚至雇了不少游方术士来炼丹。她父亲的大女儿、她的大姐段鸣鸳就是被一个方士收了徒,日日鼓捣些不知什么效用的丹药。
丹药的确驻颜有方,大姐比她大了十岁,看上去却依然像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甚至连声音都不改,听上去仍是小女儿的声音。
后来她亲眼所见,大姐被她那看上去有四五十岁的山羊胡方士师父按在身下……
她当场就吐了。
府里上下仿佛不当这是秘密,只说那是采阴补阳之道,她大姐的福气是多少人想要却没有的……
之后这样的事似乎有事没事就能被她撞见,起初她年纪小,心里惶恐得厉害,以为自己撞见了天大的秘密,但后来只觉得恶心,只想绕着这些人这些事走,每日躲在房间里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
辛雪遮瞧见她面色风云变幻,于是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你怎么了?”
段鸣鸾像是骤然惊醒一样,心有余悸地摸摸腰间悬挂着的竹牌——那是大师姐为她受的箓,修道之人不是这样的,不是。
她转头对辛雪遮宽慰地笑笑:“没事,想起了一点从前的事。”
辛雪遮知道她从前没发生过几件好事,便也点点头,不再问下去了。
一个正月就在层出不穷的新课业之中过去了。
每月初一,大师姐会来为他们亲传符咒,正月初一时吕师兄才退位让贤,他们迷迷糊糊放了三天假,于是这二月初一……
就格外令人期待。
新弟子们能够去的地方多了一大片,能遇上的师兄师姐多了许多。除了莫云,仿佛人人都被莫云附体,天天在外与师兄师姐们偶遇,企图从他们口中知道更多的消息。
只有莫云仿佛变了个人,平日里一句话不讲,课毕后一人回屋,还将门从里头闩住,任凭谁叫她出去也无动于衷。
久而久之,她就成了最孤僻的那一个。
根据段鸣鸾对得道的分析,她觉得搞不好莫云也离得道不远了。
“段师妹又来采药啊?”
段鸣鸾回头——这位师姐又被她等到了。
师姐叫刘长安,进山二十来年,算是顶年轻的那一种弟子了,身上的俗世气质还没完全脱干净,段鸣鸾察言观色,捡她喜欢听的说了几次,二人关系就拉近了不少。
“我听祝师兄说,要用在山背处阴了四十九日的石头煮水,用这水来煎汤制药方有所成。”段鸣鸾指了指一旁杂草中的几块破石头,说道。
“祝师兄讲的自然都是有道理的。”刘长安捡了一块石头兜在衣袖里:“你看上哪一块了?”
“一直没看到好的,我以为这里没合适的石头,谁知是我眼拙,方才你挑走的那一块就很好。”段鸣鸾说道。
这样不着痕迹地吹捧一个人,对她来说再轻松不过了。
刘长安果然就掩嘴笑了:“君子不夺人所爱,石头还你。”
“不不……看来是我跟它没有缘分,还是师姐留着煎药的好。”段鸣鸾假意推辞,最后仿佛是推辞不过一样,受了刘长安的赠,开心地大笑起来。
“刘师姐,马上要学符咒了,我心中还是没底……”段鸣鸾认认真真用手帕包着石头,说道。
“怕什么,你们符咒由大师姐亲授,是再好不过了。”刘长安说着,眼中流露出几分艳羡:“我入山这么多年,往前看三十年,往后看二十年,这五十年间,大师姐还是第一次与人授课。”
段鸣鸾心中暗暗狂喜,她隐约觉得或许与那天的倒霉地龙有关系,于是又生出几分对那地龙的感谢来。
但面上却显得有些紧张:“大师姐很严格么?”
“不会。”刘长安十分笃定地摇摇头:“大师姐不在乎。”
不在乎弟子学成什么样子,反正合适的留下,不合适的上通天台就是。
刘长安觉得这些话对一个少女来说有些残忍,并没有开口说出来。
段鸣鸾点点头——原来大师姐是个感情淡漠的人。
她没有朋友么?会不会孤单?
段鸣鸾不合时宜地想道。
后来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大师姐那样的人,只怕想跟她做朋友的人堆山填海,她看起来独来独往,只是因为她自己喜欢或者需要那样而已。
倘若大师姐与我一样年岁,又是个没朋友的孤单少女,我一定天天陪着她,天天逗她开心,我们两个还要形影不离,做一对天下最好的朋友……
只可惜……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不,大师姐又不老,她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岁上下……
段鸣鸾心中五味杂陈,半天才幽幽叹出一口气——她真的很想与大师姐做好朋友,不是为了学什么东西,也不是为了修什么道,只是做一个很好的朋友……
“大师姐的符咒很好么?我听其他师兄师姐也很羡慕。”段鸣鸾调转话题,继续聊符咒。
刘长安一点头:“壶云真人于符咒一道最精通,大师姐是他最后一个入室弟子,定然也不俗。”
“做壶云真人的入室弟子一定很难。”段鸣鸾与刘长安走走停停,刘长安捡起一朵花帮她插在鬓边:“好看,你就像我的一个妹妹一样……唉,我上山这些年,只怕她早就出嫁生子,说不定都是做祖母的人了。”
随后又道:“壶云真人总共就收过四个入室弟子,有两个出了山,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留在山上的除了大师姐之外,还有朱雀峰主,好像复姓令狐?前几日渡火劫有失,人已经不在了。”
怪不得大家都叫她大师姐。
段鸣鸾心想。
刘长安有些忧虑地朝着朱雀峰的方向望了望:“新弟子知道太多也不好,但……唉,我总觉得三遄山近一二年很不寻常,只怕,只怕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段鸣鸾看着刘长安的脸色,忽然觉得这种大事很可能不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