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火烧云

那一张张透明的面孔嘶吼着、咆哮着,自令狐取身体里飞出,流星一样散落四方,一瞬间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陆南山目光深远地看着那一张张面孔落入俗世,脸上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是露出了一个有点悲哀的神色。

令狐取狂傲的脸色骤变——火劫还没烧透他,他还有无数仙法道术、通天的眼与顺风的耳……

他看到藤蔓断裂的地方正是巨蛇自爆之处,新入山门的弟子常常从那里说笑经过,一如自己当年……

五百年的岁月在耳边呼啸而过,他看到那里正插着一柄剑。

他错愕地回望陆南山。

那柄与她形影不离的剑此刻却不在她背上。

他本该看到的!

他本该看到的!

如果他肯将陆南山放在眼里的话。

陆南山单手持诀,长剑下一瞬就飞回了她手中。

“令狐师兄。”陆南山定定地看向他:“也许你不会告诉我,但我还是想问问你。”

“你从未出过三遄山一步,这些命魂是哪里来的?”

五色火苗跳动,燃烧的速度似乎越来越快。

令狐取勉力抵抗,似乎在与那火苗相角力,火苗不上不下地停在了他大腿的方位。

此刻就算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陆南山,而是一个刚得道的新弟子,只怕都能钻空子一掌将他拍死。

“师妹,陆师妹……南,南山……”令狐取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样艰难。

“为我……我……”令狐取声息逐渐粗重,面色红红白白,神色一时间竟成了哀求。

“为我护法——”他咬着牙迸出一句话,那火苗又淡然地向上蹿了一小段。

陆南山在心中叹了口气,随后持诀站在了离位。

离为火,她站上离位,双手持诀,圆月升起,一层白蒙蒙的月光自上而下罩住了令狐取。

月光不能为他抵御火劫,但能在他无法抵抗火劫而暴毙时为他留个全尸。

令狐取眼前也像是蒙了一层纱,迷迷糊糊想起陆南山刚上山时的样子。

她那时比现在活泼些,话也要多些……

他为她授过些术法,她不是最聪明的,最刻苦的好像也另有其人,但她练术法却是最顺畅的一个……二百多年,她好像从未被什么东西绊住脚,前进的速度一直那么快……

令狐取胸口一痛,呕出一口血来。

那层纱又缓缓化作一条条丝线,缠绕在了他身上——像是在他身上写了一道符。

很好。

令狐取眼看着那火焰又朝上蹿了一跳。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想法——要不,就这么算了?

历过五百年第一劫,往后就是百年一劫,壶云那老匹夫不也被劫数打得闭了关?闭关二三十年连个屁都放不出来,大大小小事务都让一个乳臭未干的陆南山背着剑解决,想来这劫也不是什么好吃的果子……

唉……仙道哪有这么好走?

他没证破师父说的什么关,就算是证破了,难道还能少渡些劫?

罢了,罢了,那些被借来的命魂已经被陆南山使诡计冲散,他百来年前就见心火衰了几次,此时还怎么跟这劫数抗衡?

念头一起,他身上与那股火苗抗衡的力量立马消散了大半,火苗一路畅行无阻地朝上奔涌,瞬间就飞到了他头部,五色光芒大盛,烧出了一片灿烂光辉。

陆南山修道不过二百多年,还从未为人护过这样大的法,也从未见过有人在眼前被火劫烧穿,此刻一见,心底也是一凛——令狐取定然是不成了。

火焰光耀了一阵,逐渐没那么嚣张了。

陆南山吞下心里五味,凑上前一字字问道:“这些命魂是哪里来的?”

令狐取急剧衰老,脸面一瞬间被皱纹和老年斑吞噬,他微微张着口,陆南山瞧见,那口中已不剩几颗牙齿了。

“做……梦……”令狐取露出一个惨淡的笑,随后没了声息。

雨停了,乌云慢慢散去,月光洒在朱雀峰上。很远的地方,昭离在叫:“喂,你们瞧,那山峰上的火烧云没了,乌云也没了!”

段鸣鸾第一次听进了昭离的话,她也跟着眺望那座尖锐而孤直的山峰,心想:会不会大师姐也在那里?

陆南山闭了闭眼,随后也帮令狐取合上了眼。

她负着令狐取的躯壳下了山,摘了那块写着陶陶二字的匾,随后将这些都交予随着令狐取修炼的师弟师妹们:“送去他最喜欢的地方。”

师弟师妹们大约也猜到峰上发生了何事,令狐取名义上闭关,封了朱雀峰,实际上却还留有许多余地,连他们也曾瞧见许多次藤蔓遮蔽山峰周围的阵法……

只是他们不敢问,甚至不敢想罢了。

如今都在眼前,一切都明了了。

陆南山没有驾云,而是迈开双脚,一步步朝着清凉殿走去。

“此事是我从其他师兄师姐处听来!现一字不差告诉诸位,希望与诸位共结同盟,往后一起飞升!”方别玉站在讲堂中央,双手成揖,朝着四方一抱。

段鸣鸾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这狗东西还在这里做他当神仙的春秋大梦呢?

她闭着眼,双手抱在胸前,等着听方别玉放什么厥词。

方别玉四下环顾一圈,目光在辛雪遮和段鸣鸾二人身上流连一番,随后依依不舍地转回了附近。

“吕师兄要去修行,往后咱们要换一位师兄师姐教授了!”方别玉说道。

段鸣鸾不由睁开了眼。

她看到旁边的辛雪遮也慢慢坐直了身体。

见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自己身上,方别玉颇为得意。

“讲经师兄半年就够讲完所有入门经书了,往后修什么道都得看咱们自己。”方别玉环顾一圈四周,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正色道:“别的也倒罢了,听说符咒一道是大师姐亲授,大师姐啊!”

不光是段鸣鸾,所有人眼中似乎都有一道光芒闪过——大师姐!

试问谁不想修成大师姐那样的人?

“得道有先后不假,但先得道者有走火入魔丧命的,后得道者也有后来居上大器晚成的,咱们不必气馁,跟着大师姐好好学就是!”方别玉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段鸣鸾与辛雪遮二人,语气里又带上了几分莫名其妙的自得。

段鸣鸾自觉还没走火入魔的那个本事——她还什么都没修,走个屁!

一旁的辛雪遮大抵也还没那个命,她晚上要好睡一觉都得借大师姐打进她印堂里那道光,别的就更不用说了——力气都还没有昭离大呢!

于是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方别玉含了一口沙射到了谁的影。

昭离靠在椅子背上碎碎念:“能不能把山里的蛇都弄走啊……或者有没有什么避蛇符避蛇咒的……”

新弟子们不知道三遄山地动山摇的大变故,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商量着自己的未来。

陆南山回到清凉殿,将引鹤一股脑引入后山,之后打下一道禁咒。往后除非她亲自前来解开这禁咒,否则这些引鹤便无法下山带新弟子上山了。

随后又拉开一道名册,在那名册上点下近百个名字,又将那些名字一个个放入通天台——这些弟子可以自通天台下山了。

通天台下山是好听的叫法,实际是不适合继续在三遄山修行,被三遄山劝返——哪来的回哪去,下山谋个其余的出路吧。

一片树叶悄然落下,陆南山伸手接过。

那树叶枯了一半,打着卷蜷起一半,另一半还有些湿润,黄中还能看出一丝青绿来。

她随手将这片半枯的叶子扬在空中,伸手对着空中画出几笔。

树叶浮在空中,蜷缩的一半慢慢舒展开来,叶身上浮现出几道光——正是陆南山方才画在空中的形状。

她画得如探囊取物一般轻巧,但……

许多许多年前,她学习符咒时,不知熬了多少个日夜,做了多少个噩梦,整个人都快成一枚大号符咒时,她似乎才窥到那里头的一线天光。

逼不得已,一切都看那帮师弟师妹的造化了。

陆南山心想。

想到师弟师妹,她忽然又想到前天提醒她地龙之死有异的师妹。

段鸣鸾啊。

她想道。

心思多而纷杂,好坏优劣尽在其中,十分摇摆,十分不纯粹,简直像一滩浑水瀑布,泥沙杂质混着清水一齐飞流直下,很难以一言蔽之。

并且因此而得道。

罢了,万万法门,皆可向道,段师妹既已得道,只要假以时日言传身教,必能去芜存菁……也不必担心。

陆南山离开清凉殿,负剑出了山门。

她未下山,甚至没有走远,反而是绕着山飞了一圈,随后以剑为笔,在三遄山前后刻下一片片符咒……符咒一个个互相勾连,串成一片阵法。

从前壶云真人做这些事时,是连山门都不用出的。

快些出关吧,师父……

陆南山在心中喃喃。

方别玉之后说了什么,段鸣鸾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她一颗心跳得很快,仿佛明天就要见到大师姐了一样。

明明见过好几次,为什么还紧张?

段鸣鸾有些愤恨自己的没出息,但心跳依旧,她面红耳热地在原地团团转了几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打开衣箱翻捡起自己从俗世带来的衣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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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长生
连载中三山九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