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文才罚了方别玉和莫云一日,第二日他们二人来上课,不少同学看他们的眼神中都带了点异样。
方别玉端正了衣冠,走出来依旧是人模狗样,仿佛此事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一般,甚至还在课后与其他几个少年高谈阔论些有的没的,看得段鸣鸾牙根痒痒,背地里朝着他啐了好几口。
“莫云好像不是很伤心的样子。”昭离用几张纸遮住头脸,悄悄与段鸣鸾说道。
段鸣鸾顺着她的话看向莫云。
莫云面无表情地坐在远处,身姿端正挺拔,手中握着一杆笔,一字字记着吕文才所讲。
像昭离这样偷偷打量她的少女有好几个,另有几个少年也时不时就看她一眼,再看方别玉一眼,眼神闪烁不宁,显然心里想的都是不利于莫云的东西。
段鸣鸾在心中叹了口气。
莫云只是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而已,何至于被鄙薄至此?
另有几个少年看向方别玉的眼神中带了些羡慕,仿佛那才是他们的人生归宿与目标一样。
“她伤心过了,以后都不会再伤心了。”段鸣鸾跟昭离说道。
昭离似乎有些难以理解这二人中间的弯弯绕,转头对着脖子嘟哝了起来。
段鸣鸾看她一眼,发觉自己又能看到一点白——是小宽的样子。
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才能看到小宽?
段鸣鸾低头思索。
她细细在纸上写出了看到小宽前后发生的事,还有她看陆南山手指时的情形,恨不得将每个偏旁部首都抠下来刻进脑子里再琢磨一遍,想想自己到底是怎么才能捕捉到那得道的一线生机。
好像都是在她细细思索推断某件事的时候发生。
想穿了这一点,段鸣鸾再去瞧昭离的脖子,那条小蛇又不见了……
或许是还没逼到那个节骨眼上。
又或许是没有大师姐那样的人点化我。
段鸣鸾心想。
她倒是不怎么着急得道,她心中有一点点隐秘的私心——她也想像辛雪遮那样,由大师姐点化,由大师姐受箓……
为什么非要是大师姐呢?
段鸣鸾忽然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可她马上又想明白了——在座来三遄山修道的,哪个不想像大师姐那样当个白衣飘飘的仙子?由她受箓,总比由吕文才这个老古板受箓好一万倍吧……
课后,几个少女去找莫云说话,莫云一张脸却冷淡得很,随便嗯啊两句,就收拾东西回了自己的屋子。
少女们面面相觑,准备好的安慰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自上次莫云和方别玉二人撞破阵法缺口之后,这玄妙的阵法仿佛在新弟子们之中不再是铁桶一块,动辄就有人要夜探阵法缺口,去外头宰几只野猪想办法得道,惹得吕文才眉心的川字纹又深了几分。
一晃又是三月,段鸣鸾望着讲经堂里的年历,心中暗暗推算着山下的日子——大约快过年了。
她忽然想起了簪袅侯府的年。
每一个年都是世俗意义上的盛大而隆重,近一万人的大家族,宅子比镇子都大,怎么会不隆重?
但那些红灯绿酒、彩帐轻幔却又像是地狱里挖上来的一样,散发着陈旧而腐朽的臭气……
段鸣鸾打了个寒噤,不想继续想了。
吕文才为他们放了三日假,也没用条条框框规定他们,弟子们头一次连着三天不用上课,竟都有些不适应,后经过段鸣鸾提醒,才都想起来,山下快过年了。
“年节下我爹总是忙得很,一两个月见不到人的。”昭离与段鸣鸾和辛雪遮三人围坐在一个火堆前——虽然阵法之中四季温暖如春,但昭离非说燃火更应景,就点了一团起来,又从斋堂里搬出来些米酒,三人对着火苗共饮。
“你曾说你爹是大巫咸,是主持祭祀的人么?”段鸣鸾问道。
“对。”昭离喝了一口酒:“是我们荆国最大的祭司,要会唱,会跳,会卜筮,会观星……总是,一般人是当不得的。”
“难怪。”段鸣鸾低头应了一句。
这里人人都看似与修道有缘,除了她。
“唉。”昭离往火堆里扔了一根小树枝:“想我爹娘了。”
辛雪遮也沉默不语,显然也有一样的想法。
段鸣鸾想来想去,除了曾经日日跟她相伴的靖儿,其他人长什么样她几乎都快记不清了。
不过……大师姐现在在做什么呢?
段鸣鸾忽然想。
大师姐有两百多岁,不知道两百年前过年与现在相不相同?就算是相同,两百多年的时光过去,大师姐恐怕也没有什么要惦念的人了吧……
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没有人去让她思念,会不会太孤单了点?
如若她能来这里与我们一起喝一碗酒,多好啊……
段鸣鸾轻轻叹了口气,抬头望向星空。
十年前,娘就是指着这样一片星空告诉她“娘在那里看着你”。
但她就这样看了十年的夜空,也没有等来娘的一个眼神……
段鸣鸾眼眶一红,抬手将一块小木头丢进了火堆,心里有些委屈地想:她骗我。
三人心思各异,辛雪遮觉得再这么坐下去不比在吕文才那里上课好多少,于是提议四处走走,聊聊天。
昭离好动,四处走走是她最不能拒绝的提议。
段鸣鸾也默默跟在她们身后,有一搭没一搭与她们扯淡。
“脚下有些晃?是我喝多了?”昭离跺了跺脚,有些奇怪地四处环视一圈。
不知不觉,她们已经走出很远了。
辛雪遮得了道,与她们**凡胎已经不同,她摘下腰中符箓对着月亮晃了晃,那符箓就似借了月光一样,慢慢散出一圈白莹莹的光芒来。
吕文才讲过“借势”,她们倒是都懂,奈何只有辛雪遮目前有这个本事——本事还不够大,只能借来一点而已。
白光在周围照了一圈,段鸣鸾想起上次那头野猪,有心观察着周遭的影子,却什么异样都没看出来。
“也许是我感觉错了。”昭离嘟哝了一句,准备继续向前走。
“不对。”段鸣鸾按住了她:“除了与人相关的事,你从没有感觉错过什么。”
此话一出,就连昭离自己都惊讶了一个瞬间。
随后她便后知后觉地发现——果真如此。
她闻到空气中有水汽,就能知道这场雨大概下在哪里;她尝尝草的味道,就能感觉到这草大概走人体哪条经脉,治什么病;她摸摸动物的头,就能知道它们的性子……
她好像对天地万物的感觉都特别敏锐——除了人。
辛雪遮也赞同地点点头。
面对二人的目光,昭离挠了挠头:“好像又没感觉了,小宽也没说什么。”
段鸣鸾再看向她的脖颈,小宽的样子几乎已经活灵活现了。
这是最真切的一次。
“不对。”昭离转了一个圈,随后面朝着一个方向立定:“好像是这个方向。”
随后又站在原地默默道:“是一波一波来的,每次间隔好像越来越短了……”
“从前没有这样的事,要告诉吕师兄吗?”辛雪遮看向二人。
段鸣鸾看向她:“你知道吕师兄下了课去哪?”
辛雪遮一时语塞。
三人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时,却看到远远又有个人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那人面型方正,身体健壮,不是秦少春是谁?
见三女在此,秦少春几乎与她们异口同声:“你们怎么在这里?”
辛雪遮不会撒谎,直言道:“昭离觉得这里地脉有震,我们也不知如何是好。”
昭离的本能感觉在新弟子中很有名,秦少春点点头:“我今夜卜了一卦,随着卦象来此……”说着,他抬头看一眼月亮:“就是这一带。”
“难道这里还有什么外出的缺口?”段鸣鸾四处走了一圈:“好像也没有感觉有风吹来……”
“缺口有时隐于地下,有时在天空,不可能每次都是一种方式。”秦少春说道。
这少年有种独特的聪明。
他记忆很好,却又不是一字字刻在心上的那种好记性,而是能将吕文才讲过的东西串个大概,像渔网一样结成一片,他想知道的东西用这渔网一捞,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前因后果。
他对术数又仿佛有天然的悟性,用吕文才讲的推演之法起卦占卜,十有**能看准大相,其余弟子都说,恐怕秦少春往后会从这上头得道。
“你在卦象上看出什么了?”段鸣鸾问道。
她没有昭离那样灵敏的感觉,也没有秦少春灵机一动演出的卦象,更没有像辛雪遮一样开悟,她每一次仰赖的都是现有的那点信息,观察之后使劲分析,找出一条自己的出路。
“出路……”段鸣鸾喃喃,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样类似的说法?
不错!是大师姐那里!
辛雪遮得道的那个夜晚,大师姐曾说过“道者,路途也。”的话!
她没有那么聪明,没有那么纯粹,没有那么多奇遇,她一路安安稳稳走过来,靠的就是自己的观察与分析!
这就是她的出路!
想明白了这一层,段鸣鸾忽然怔住了。
她似乎看到天地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近中远景色纷杳而至,仿佛要将她的眼塞满,然而那只是转瞬即逝……
她又看到了天地间似乎有许多股气在流转,流转……还没流转完,一忽儿也在她眼前消失,紧接着又是过往的回忆……
那么多的人和事,她还没有看完,那回忆也马上就淡去了……
辛雪遮看着段鸣鸾,喃喃道:“她得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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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