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雪遮第一个得道的事瞒不住任何人,第二日晨起,她被陆南山亲自受箓的事就传遍了新弟子中。
方别玉和莫云的事虽然没有传开,但昨日也有几位新弟子跟着吕文才到场,听了陆南山几句话,多半也能猜出几分他二人之间的事。
“莫云若是还跟那姓方的不清不楚,我这辈子看不起她。”段鸣鸾说道。
到底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经过昨晚一役,她与辛雪遮和昭离二人关系都亲近了不少,三人约着时间一同上课吃饭,对昨夜之事谈论个没完没了。
“我们荆国有种蛊,种在爱人身上,能使爱人永不变心,等下了山我帮莫云找一味来,保管方别玉再也不会喜欢旁人了。”昭离说道。
“方别玉本来就不会喜欢旁人。”辛雪遮说道。
辛雪遮自昨晚得道受箓,说出口的话在昭离和段鸣鸾心中也逐渐变得高深起来,一句话出口,她们二人都要细细琢磨一下才行。
“不喜欢旁人?那莫云还哭个什么劲?我听小宽说,她昨晚呜呜咽咽哭到天明才止住。”昭离有些莫名其妙。
段鸣鸾低头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他不喜欢旁人,也不喜欢莫云。”
辛雪遮点点头表示赞同。
“他只喜欢自己,这种人我曾经也见过不少。”段鸣鸾笑笑:“说不定连我也是如此。”
“你要真是这样,昨晚还担心他们俩?”昭离拍拍段鸣鸾的胳膊:“你不是。”
三人闲聊一阵,就有几位同学结伴而来,目光都看向辛雪遮,多半是为了得道的事而来。
“辛雪遮,能跟我们讲讲么?昨晚大师姐如何点化你的?”一个叫闻裕的少年开口问道。
他身旁还有另三个少年,都用企盼的眼神看着辛雪遮。
这四人自来三遄山就结成好友,几近形影不离的程度。
看得出,闻裕是个极想得道的,平日里吕文才就算放个屁他也想找个皮口袋给兜起来,带回去慢慢品鉴,看看能从这仙人之屁中得到些什么启示。
如今有个正经八百被陆南山受箓的同学在眼前,他自然是忍不住了。
辛雪遮以诚得道受箓,不可能不讲,也不可能欺骗,于是指指身边,示意四人坐着说话。
这四人不知辛雪遮以诚得道,欣喜若狂地围了一圈,闻裕还掏出一杆毛笔,在一旁水杯里蘸湿了就要往下记。
“在俗世时,我自幼就有失眠之症,一月能安眠之日不过二三。”辛雪遮目光有些悠远,仿佛人已经回到了幼年时代。
“我母亲是虞国公主,父亲曾是将军,凭天下什么名贵药材都吃尽了,也没什么用处。”
“那你该来我们荆国瞧瞧,我就晓得好几种……”昭离正要介绍草药,就被闻裕用眼神打断。
辛雪遮不在意昭离的打断,继续说道:“后来我去道观做了个俗家弟子,我们虞国将天帝叫做白帝……百姓都以为,天上的神仙都归这个白帝管,他是天上的王。”
闻裕瞪大了眼:“在我们交国,也有这样一个王,叫天帝!”
段鸣鸾接道:“我们陈国叫明帝。”
另外三位少年也自不同的国家而来,纷纷表示自己国家也有这么一个被年年祭祀的主。
只有昭离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我们荆国没有……我爹就是我们荆国大巫咸,我都从没有听他提起过。”
其余几人看看昭离,心中不约而同地想:荆国人嘛,正常。
陆南山负剑而行,顷刻之间就自三遄山四主峰二十八次峰三十六谷飞掠而过,一些正在山上谷里修行或行路采药的其他弟子瞧见她,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对着她的背影行礼。
壶云真人所居之处叫清凉殿。
从前此处只有一块题着“清凉”的牌匾,壶云真人自上山便居于此,待到他成为三遄之主,这里也被人尊称为清凉殿。
清凉殿似乎被一汪水裹着,陆南山无论如何也跨不进去。
她一手托着剑,对殿内道:“师父。”
清凉殿对她的话毫无反应。
陆南山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待遇,接着说道:“四位峰主拟出关,徒儿方才路过朱雀峰,那里已有乌云聚散,想来不久之后便要落雨……”
清凉殿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师父,这剑……”陆南山将剑捧于双手之中,向前送了送。
清凉殿还是方才的模样,并未因为陆南山的言辞而产生动摇。
陆南山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点表情,像是失望,又像是有苦难言,但最终还是像被死水吞没一样沉下去,消失无踪。
她在清凉殿前站了良久,最后又将剑负于背上,转身而去。
辛雪遮还在继续跟其他人讲她幼年如何无法安眠,后来在白帝座下讨了个半真半假的名头,之后慢慢觉察到自己白天若是有话未说或者说了谎话,晚上就无论如何睡不着的事。
段鸣鸾的心绪却无端飘出了很远。
为什么所有国家不约而同都祭拜着同一个帝?若是这帝是假的,难道所有国家,如此多的人,能一同犯浑?若是这帝是真的……那修道修到最后,就是为了成为这帝的门下走狗?
她想了许久,直到辛雪遮讲完了话,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罢了,往后再想,况且走狗大约也不是人人能当得的,我觉得他这一套与俗世人间无二,一样没意思,人家说不定还觉得我不入流,不配当这走狗呢!
段鸣鸾最后想到。
闻裕听完了全部,纸上也哩哩啦啦记了不少东西,他皱着眉总结道:“其实你的求道之路从无法安眠那一刻就开始了,你诚实为人这么多年,又得到大师姐指点,理应得道。”
言毕,他又有些羡慕地盯着辛雪遮腰间的竹牌瞧。
辛雪遮也不忌讳什么,摘了竹牌递给他。
正面写着辛雪遮的名字,背面是三遄美景,时不时有浅浅的白色光芒自线条中流过,流过一次,那三遄美景就换一个样子,闻裕盯着看了好一阵子,竟然没看到一幅重复的。
“昨晚你们如何跟怪物搏斗的?”闻裕身边一个名叫刘棠的少年问道。
刘棠生得高大劲瘦,身侧总是悬挂着一把剑,虽然那剑上飘着剑穗,不是能用来打打杀杀的东西,但夜里总听与他住得近的人说,他在月下舞剑,一舞就是一个时辰,体力很好。
“用几个石头砸了一下,大师姐就来了。”昭离说道。
辛雪遮点点头,表示并没有传的那么玄乎。
“那是什么怪物?”刘棠继续问道。
“这么大一头小猪仔。”段鸣鸾伸手比了比大小。
昭离又道:“外头与我们这里面不同,估计是这小猪仔有什么法子,能让自己长成小山那么大,横冲直撞怪吓人的,但被大师姐一瞧,好像就缩小成了一团。”
闻裕恍然大悟:“吕师兄讲过这样一节,有本书上说过,有那么一种术法能借形还是什么,使自己长成不属于自己的模样,但一旦脱离了那个环境或者被高手看破说破,就没有用了。”
“只能高手说破么?”段鸣鸾对这一段记得很模糊,若不是闻裕提起,她说不定已经忘却了。
“低手怎么会看出来?”闻裕满脸惊讶地看着她们仨人:“你们五个当时有一个看出来了吗?”
段鸣鸾无言以对。
“照这么说……”段鸣鸾托着下巴喃喃:“外头说不定真的有那么大一头野猪,这小猪借了大猪的影子过来唬人,因为我们自始至终没看到过那野猪的脸,看到的只是一个倒影一样的黑色轮廓。”
“有可能。”闻裕点点头表示赞同。
段鸣鸾的眼光慢慢停留在昭离脖子上。
她又看到了小宽。
更清晰了。
小宽比拇指稍粗一些,通体白色,太阳照在鳞片上,泛着光。
它一双红豆大小的眼睛像是玛瑙,红得很剔透……
她还想看得清楚些,小宽的影子就慢慢退却了。
我若是得了道,大概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段鸣鸾心想。
“你能瞧见昭离脖子上的小宽么?”她问辛雪遮。
“能。”辛雪遮瞧了昭离一眼:“小宽游走了,钻进她衣裳里,顺着袖子滑上她手臂了。”
昭离瞪大了眼,同时抬起一只手,那条胳膊上的一堆手镯像是被固定住了一样,一个都没有动,一个也没有响:“原来得道之后就能瞧见小宽了!”
闻裕等人闻言,也盯着昭离的胳膊瞧了好久——没看出任何端倪来。
几人唉声叹气地离去了。
“咱们晚些去瞧瞧莫云吧?”昭离让小宽在她的指尖游动:“我给她说说我们荆国的那种蛊,我爹就是吃了我娘的——”
看到剩下二人的目光,她打住了话头:“怎么?”
段鸣鸾不知该如何告诉她本质不在蛊上,只好拍拍她的肩膀:“这里没有你养蛊的地方,还是省了吧。”
昭离真的听进去了:“也是,那蛊现在我们荆国人会养的也不多……”
“我们也别去瞧她。”段鸣鸾又道。
“啊?同学一场,昨晚还生死与共,咱们不关心关心她么?”
“生死与共这个词用得很好。”段鸣鸾对她比了个大拇指:“你装作没发生过这回事,可能她还会自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