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陆南山的脸色,吕文才在心里暗暗叫苦。
别的师兄师姐,是开心是生气,是愉快是不耐烦,多少都能从脸上看出些端倪,再不济,也能从眼神里读出一二来,这位大师姐传说是修了一条极寒之道,寒得整个人都冻住了,一年四季就那一张脸,美得不可方物,但一点内容都读不出。
他从前多少年也只见过大师姐一两次,对她人品性格只停留在“听说”的阶段,生怕这件可大可小的事将自己牵连进去……
那他就不知还要再熬多少年了。
还不等他再出言试探,陆南山便又开口道:“吕师弟带他们回去。”
吕文才一连点了好几下头:“好,明日里定然要让他们受罚!”
陆南山看他一眼:“为什么?”
段鸣鸾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吕文才回头狠狠瞪她一眼,她赶紧朝后缩了缩身子,避免成为更大的靶子。
吕文才以为陆南山是在考较他工作能力,便振振有词道:“这几位师弟罔顾山规,私自走出山中阵法,惹下祸事险些丧了性命,自然该罚!”
段鸣鸾更想笑了——这吕文才是脑子里缺根弦?连陆南山觉得他罚人不妥当的意思都看不出来?
陆南山看众人一眼,问吕文才:“那你呢?”
“我……我管教不严,对他们约束太松……”吕文才脑子里掠过七八种避重就轻的说法,但看着陆南山的脸,一句都说不出来。
陆南山也不再多听他废话,只让他带所有人回去,重新布好阵法。
在吕文才带众人将要跨进阵法中时,有忽然听到陆南山的声音:“请三位师妹留下。”
吕文才尚满脸茫然回头:“哪三位?”
就见段、辛、昭三位已经离队冲着陆南山那边跑了过去,只好无奈地摇摇头,放羊一样吆着一堆师弟师妹回了阵法之中。
“大师姐。”段鸣鸾一步站了出来,将其他二人掩在自己身后:“是我听墙根听到莫云和方别玉有事要在今晚做,也是我晚上先跟过来的,她俩是受我所累,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罚就罚我一人。”
她心里带着少年人常有的小小的悲壮与当英雄的得意,把心一横,等着受罚。
谁知陆南山根本没有接她的话茬,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她面前:“能看到么?”
段鸣鸾盯着那手指相了一阵面,然后摇摇头。
陆南山倒也没有失望的表情,只是点点头,缓缓收回了手指。
“等一下!”在她收回手指的片刻,段鸣鸾眼前忽然闪过一丝东西,只是看不真切,她有些急切地一把抓住陆南山的手:“就快能看到了!”
陆南山心里微微一顿——好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真性情的师弟师妹了。
她便由着对方抓。
否则……就算一百个段鸣鸾捆在一起,只怕也沾不到她的衣角一点。
段鸣鸾的确隐约看到一点东西,若隐若现,不真切,就像是国君身边那些钦天监看星星一样,很努力地想要捕捉到那一点真实。
昭离仿佛听到了小宽的提醒,正要开口,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惊骇之下,对上的是一双沉沉如水的眸子——陆南山看着她,一字字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道:“等她自己看。”
“是一截木头……”段鸣鸾抓着那只手不放,死死盯住指尖上一点,仿佛整个眼眶都在用力。
“木头前有……有柔软之物,灰白色……”她继续喃喃。
昭离依旧在尝试开口,但她真切地感到自己的声音像是被压住了那样,怎么都挣不出来。
此刻她倒不是真的想说什么了,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能压制住她的声音。
压她的东西不重,让她觉得自己似乎有机会开口,却又像是又弹性,会随着她用力与否调整力道,堪堪控制在不让她开口说话的地步。
她就与那一股力量你来我往,玩得不亦乐乎。
陆南山感觉到了昭离的意图,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在这里玩起来的。
“大师姐。”段鸣鸾松开了她的手,往后退一步:“方才一时情急,有些冒犯,对不起了。”
陆南山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转而问道:“看清楚了?”
“不是毛笔,就是毛刷,不然……就是拂尘?”段鸣鸾抿了抿嘴唇:“大师姐定然不会与毛刷为伍,自然想不到毛刷;大师姐气质洁净仿若天生,若是以拂尘打扫,恐怕还做不到如此,我猜……是毛笔?”
她话音落地,昭离就感觉自己喉头一松,声音像兔子一样蹦了出来:“小宽跟我说是毛笔!”
陆南山点点头:“段师妹与得道只差毫厘。”
段鸣鸾心下一喜,随后忽然又有些忧虑:“大师姐,陈国人有句话叫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毫厘……”
陆南山看着她,缓缓道:“最喜爱与擅长的事,做到物我两忘便是了。此中机缘奥妙,连我也无法对你说清。”
段鸣鸾虽然在点头,但内心却有无限个疑惑:
她到底是从哪里得到这百里之中的九十的?
她最擅长的事是什么?
最喜爱的事又是什么?
……
她自己都不知道。
段鸣鸾在一旁沉思,陆南山又看向辛雪遮,问道:“今夜是因为睡不着才至此?”
辛雪遮点头:“是,段鸣鸾仿佛有事瞒着我,我没问清楚,就睡不着。”
陆南山一点头,随后伸出手指在空中一点,段鸣鸾与昭离就惊异地发现,辛雪遮两眼之前正跳动着两团熊熊的火苗!
火苗随着她的眨眼而跳动,像是永远不会熄灭……
陆南山收了手,那火苗就渐渐隐去。
“火?”昭离瞪大了眼,盯着辛雪遮的脸看了又看:“怎么又没了?是灭了?”
“不会灭。”辛雪遮自己开了口:“我自幼有睡眠不足之症,当年差点死在这上头,几岁就去往道观生活长大,如若我一天之中有话未说,或者撒了谎话,便怎么都睡不着,我想大约是那火苗的缘故。”
陆南山一点头:“以诚得道方有解法。”
辛雪遮看向她:“请大师姐指点。”
“此种机缘奥妙,我亦无法对你道清。”陆南山朝着辛雪遮眉心一弹指,辛雪遮只觉得一股清凉顺着印堂飘进了脑袋里,忽然间有股说不清的舒服,就像是一夜好眠起床后的神清气爽一样。
辛雪遮忽然想:事无不可对人言,这天下本就不该有欺瞒与谎言的……
她又何须刻意地说实话呢?不假思索就在嘴边的,哪一句不是实话?
她微微张着嘴,用看陌生之物的目光一寸寸扫过面前的一切,喃喃道:“我心里没有诚与不诚的分别……”
那一瞬间,段鸣鸾仿佛看到了一点月华似的、温和的、淡淡的、甚至能与人融为一体的光芒从辛雪遮身上流过,自涌泉起,一直飘到泥丸宫,随后永远地停留在了那里……
“你……”段鸣鸾情不自禁地开口,但她甫一开口,就发觉自己看不到那一点停留在辛雪遮头顶的光华了。
“辛师妹勘破诚而入道,是为幸事。”陆南山开口说道。
随后,她一伸手,一面巴掌大的竹牌就从她掌中浮现,竹牌上一行行浮现出字来,是辛雪遮的姓名与生辰。
待浮现完毕,陆南山将竹牌翻转过来,另一面是三遄山的风景,她伸手一指,那竹牌就以一根白色丝带挂在了辛雪遮身上。
辛雪遮无师自通地想:自己这是受箓了。
她郑重地跪倒在地,对着天地与陆南山各拜了九拜,随后才慢慢从方才的状态中出来,恢复成了与从前差不多的模样。
“道者,路途也。”陆南山扶起辛雪遮:“得道不过是你已站上了这条路,往后勤修身心,道中自有妙不可言之处。”
辛雪遮又郑重对着陆南山行礼:“多谢大师姐点化。”
陆南山一点头,又看一眼段鸣鸾与昭离,仿佛在鼓励她们。
段鸣鸾被看得热血沸腾,想到今天自己已经被大师姐肯定过,距离得道只剩一步之遥,更是重重点了两下头,对陆南山表了自己的决心。
三人是怎么回到住处的,她们各自都已经忘了。
辛雪遮之觉得自己睡了有生十多年以来最舒服的一觉,黑甜无梦,睡满一夜方醒。
段鸣鸾也抱着被子睡了个痛快,她倒是在梦里还在自言自语——我到底擅长、喜爱些什么?
随后就是陆南山的模样,反反复复出现在在各个角落,她去到哪里,哪里就连呼吸的气都是极洁净的,像是被彻底涤净了一样,一丝污浊也无。
她与满脑子私心杂念的我自然是不同的……
她的心肝定都是水晶玻璃的,容不下一点污浊……
梦里,段鸣鸾望着陆南山的背影,有些失落地说道。
吕文才带回了方别玉与莫云二人,破天荒开了他的金口玉牙,给这二位一顿好骂,随后让他们各自滚回屋子,静思己过一日,后日再来上课。
方别玉已经缓了过来,待吕文才一走,他就又朝着莫云的方向粘了过去。
莫云只是冷冷瞧他一眼,不言语,也不接触,而是径直走向自己的住处,自那之后,便再未看过方别玉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