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铜锣嘹亮一响,台上,司仪喊道,“擂主胜!收彩,添恒通镖局晋阳分号牌一张!第九轮!”
伴着密集的鼓声,只见一个镖师踉跄着捡起地上的钢刀,摔下台,跌跪在了一个镖头模样打扮的人座前,失声道:“小人没用!小人以为这孙巧连打了七场,怎么该累了,确定稳赢,这才应战的!没、没想到......是小、小人该死!”说着,浑身恐惧地哆嗦起来。
不等镖头回话,忽然一把拽下头巾,把身上的羊皮袄、腰带全都稀里哗啦地解下来,只重复着:“小人该死、该死!该死!”痛叫着撞开桌椅,仅穿中衣,激动地逃出了英琦园,红血点子甩了一路。
场下同时响起唉声叹气和朗笑的声音,许多人避席而起,相互走动。原来是观战的英豪们也暗自设了赌,一局结束,到了结算的时候。
俞展身边那汉子摇摇头:“唉,那是恒通镖局晋阳的分镖头,押上了自家号牌,没想到也输了。得了,以后太原托镖得涨价喽。”
俞展道:“轰天雷周赞?他的钢刀不是很厉害吗?”
汉子睁大眼咦了一声:“小兄弟你知道得很多么。北方人?”
俞展熟练笑道:“土生土长的南人。”
汉子“哦”了声,继续道:“那就是周赞,厉害又怎样,不还是被这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孙巧揍得屁滚尿流。”
俞展有些奇怪:“八场了,守擂的没换过?”
汉子惊道:“还真是!啊呀......不知道了......可怜见哪,这些好汉。”
那孙巧已把兵器从算盘换成棍,单手柱棍,笔直立在台中央,丝毫不见累的样子。第九轮开场前的鼓打毕,无人应战。
好一会,司仪道:“没人攻擂了么?我数十个数,若仍没人,那比赛终止,廖公子胜。十、九、八......”
忽地,台下响起一声轻笑。
准确地说,是在场的每个人耳畔响起了一声漫不经心的嗤笑。声音之轻,本来不该被听见的,可那主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笑声精准地传达到了每个人的耳边。
场中诸客面面相觑。
俞展也听见了,但他面色一沉,没有接住旁边汉子的目光邀请。
又是两声哼笑。仿佛是这人越想越逗似的,几息过后,转变成了“哈哈哈”的一阵大笑。众人惶恐,左顾右盼,司仪紧张道:“谁、谁人在何处发笑!”
张精海自最前排站起身,严肃地环视场内。他身后孙巧缓缓抬起竹棍,指向园子后方。
众人立马转头,只见一个蓝衣人大喇喇地斜坐在院墙上,仪态慵懒,面带笑意。嘴里“噗”地吐出个什么,紧接着又把什么送进嘴,闲闲地嚼起来。墙根一片,凑近瞧去,落的尽是花生壳,不知道嗑了多久了。
这么久,竟没一人发现他!
薛青阳道:“啊呦,抱歉,我一时看戏忘情,笑出声了。你们继续,继续。”
不少人认出了他,一阵嘈嘈私语。有胆大的出头道:“薛青阳,你故意发笑,传音入室制造慌乱,是何歹意!”
薛青阳摊手道:“看到有趣的事,发笑不是很正常吗?我笑我的,你们听了怎么觉得是你们的,怎么血口喷人呢。”
“原来是这样,”张精海遥遥对他抱拳,“薛大侠,却不知所见什么有趣之事,何妨说出来大家同乐。”竟是礼貌有加。
薛青阳又捏破一个花生,嚼罢,不紧不慢道:“也没什么,就是看在座的百位英雄豪杰们,竟没一个中用的,连根晾衣叉都打不倒,八个回合,没完没了,让我想起小儿的斗鸡。”
众人哗然!
喝骂声此起彼伏,薛青阳还是一副神定气闲的模样,仿佛只是跟人不痛不痒地寒暄了一下天气。汉子啧啧感叹道:“这薛刀,不怕闪了舌头。你瞧他有几个能耐,敢说这么大的话。张精海不得气疯了。”
张精海胡子一抽一抽的,不愧是成过大事的人,淡笑了一声,便道:“哦,是我这武会浅拙,一来二去,弄得儿戏了。却不知薛大侠有何高招见教,能不能露两手,让我开开眼?”
“张员外,算了,”薛青阳仰首道,“你没给我请帖,英绮园我进不去啊。”
所以这就是你骑墙的原因吗!众人心道。
“不过我可以给你推荐个人选,代替我向这位......孙兄讨教几招。”薛青阳道。
“你说。”
薛青阳嘴角微微一勾,目光幽深,向一个方向瞥了下:“那位朋友,可以代我攻擂。”
俞展正思考着孙巧连战不衰的原理,忽然感觉几百道视线同时投到了自己身上。
“......”
紧挨着他的汉子瞬间弹开了三丈远。
张精海冷冷道:“你是你,他是他,如何便能代替你攻擂?”
薛青阳娓娓而谈:“我与这位朋友一见投机,接谈之下,发现我二人武功师出同源,论水平,他却比我高上不少。不仅内力雄厚,还奇招迭出,神乎其技。孙账房若是胜了他,自然也就打败了我。”
“若他未败呢?”
“那时我再出手,与孙账房一决高下。”
张精海点头:“那好。”望向俞展,“这位侠士,请登台。”
俞展放下半只醉蟹,一抱拳,忽然袖角被汉子拉住了,汉子忧心忡忡地道:“你真去啊?行吗,不行我替你吧。”
俞展大为感动,拍拍他示意不必担心,淡定地穿过场地,在无数注目礼的簇拥下,来到了张精海面前,站住脚步。
张精海道:“请。”
俞展不说话,伸出一只拳头,张精海会意,摊开掌准备接住他递来的物品。俞展道:“彩注。”一松手,一枚莹亮的小金龙掉在掌心。
张精海瞳孔骤缩。立刻看向他,满脸的不敢置信,一瞬间青筋凸跳,流露出一种失控的恼怒和残忍。
俞展心下了然:对于他的到场,张精海不知情。还有,张精海有什么秘密被他戳破了。
这个收获俞展很满意,抵消了一部分在张精海面前暴露身份的损失。只听这位巨贾语气和蔼地说道:“小友,戴着面具比武多有不便啊,在此取下可好?”
俞展道:“不瞒阁下说,区区患有疮病,摘了面具,恐怕传染给他人。”
“哈!”席中的一少年爆出一声耻笑,正是廖硕,“听见了么,他是个癞麻子!喂,回去吧回去吧!”左右的男孩们捧场地呼呵起来。
俞展没回头,和张精海擦肩而过,踏阶登台。
孙巧双手持棍,严阵以待,俞展在兵器架前犹豫了一下,拿了一柄长鞭,麻绳搓的,毛刺拉碴,劣质至极,几乎一扯就能崩断,却是架上唯一的软兵器。
司仪唱道:“第九场——始——”
全场数百号人噤若寒蝉,都为这个粗布短衣的青年人捏着把汗。却见他右手执鞭,鞭梢软软垂地,一动不动,比先前任何一个攻擂者都要沉得住气。
孙巧一声低喝,率先进攻,横棍扫他下盘。俞展却不接招,微微一跃,飘然后退。孙巧棍梢跟着上挑,呼呼呼几声连续猛打,那人身形却如一片叶似的,不见如何使力,倚风似的便把来势尽数避了开。
孙巧以棍作枪,往他心窝直刺而来。俞展扭腰侧过,手法极快地在棍上“邦”一弹,棍势被击偏,自己错步旋身,仍是又退了三步。
十余招过去,俞展左飘右躲,不时拿鞭柄格点几下,却不出手。转眼过了三十招,台下人眼都不敢眨,要知道此前的八轮最多也就过了十一招,兵刃就被孙巧击飞了,竟有人能守他三十招毫发不伤,实非等闲之辈。但在棍势猛攻下,亦被逼得出不了手,可见还是处在下风。
孙巧脸色渐红,只有他自己知道此人的恐怖之处:自己的棍子每每擦着他耳朵掠过,可如何就打不中?
棍法大开大合,直逼猛进,一急之下更是用出了全力,直舞得呼呼大响。又过了十招,喘息声粗重起来。俞展听见了,心下一笑:原来你也是会累的么。
迎面又是一串连刺,俞展连连后退,眯眼默数着步数:“七、八、九......”第九下,退到了边缘。他一把捞住栏杆,随即整个人像根芦苇杆一样折腰后仰了过去,弧度之不可思议,几乎掉出武台。
众人都想:完了。
孙巧咧开大嘴,眼中精光暴涨,长棍高高扬起。
就在这招决胜的“泰山压顶”即将劈落时,一条软鞭如闪电般自下甩起!
众人只听“啪”一声巨大脆响,一根极细的软鞭缠上了孙巧的左臂。衣料飞裂,登时皮开肉绽!
灭顶的剧痛使孙巧面目扭曲,长棍脱手掉下,俞展当空抓住,尾端在台下的砖地上一撑,借力回腰,随即棍头前送,戳中对方腹间巨阙穴。孙巧痛叫一声,捂肚倒退。
软鞭从他臂上接二连三地掉落,被方才的内力一震,已断成了几段麻绳。
其脆弱,原来只能承受住一次出招。
一招克敌,一次,足矣。
台下人巴掌都不知道怎么拍好了,站起来举臂欢呼,大喊精彩,俞展先向冷汗岑岑的孙巧抱拳,转向众人致谢。
司仪犹豫地迈了条腿上台:“呃......攻、攻擂者胜......?”“胜”字还没发全,被张精海抬手打断:“且慢。”
他道:“这位朋友,武艺如此高绝,不知怎么称呼?”
俞展道:“江湖浪子,不足齿焉。”
张精海道:“少侠谦虚。那便摘下面具,让众人瞻仰一番真容吧,不好白白辜负大家的这么高的热情。”
“喂你这商客,”台下一人喊,“男子汉行事靠的是本事,相貌如何,有什么打紧?这位朋友方才已解释过不摘面具是怕疮病传染,你却一味揭人短处,太没意思!”
“既无姓名,又不露面貌,你的意思是我这门客便被一无名小卒随便打倒了?”张精海神色平静,声音却极冷,“这么清高,想必对阁下来说,我的这箱子和里面的宝贝,也一定是件不堪入目的俗物吧。”后面是对俞展说的。
俞展无奈一笑,道:“好吧。其实说出来也没事,鄙人末姓——”
还没等他编完,旁边一个人忽然出了声:“谁说我被打倒了......”
众人回头,却见孙巧直起身,擦了一把嘴边血迹,伸手指着俞展:“刚刚断掉的鞭子,是他的兵刃,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