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居然是任家血案的遗孤!
俞展多希望自己幻听了。
薛青阳已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哎呦,冤家,瞧瞧怎么收场吧。”
俞展当然不能说“你所谓的凶手就蹲在你面前快来杀我吧”,他干笑一声,接着他的逻辑问:“所以,你让张家帮你寻仇?拿什么作为交换?”
任志奇狐疑地盯着他,似乎又起了戒心,反问道:“你是谁,我凭什么告诉你。”
俞展打了个哈哈:“不过是个爱凑热闹的闲人,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巧与小兄弟相遇两次,便想来结个善缘。不料,反倒冒犯了。”
任志奇一愣,心里别扭起来:“没有......你不错。”
俞展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他,说道:“两块枣馍,要是不嫌弃,便拿着吃吧,趁还没凉。”
任志奇犹豫地拆开,一下被喷鼻的米香冲破了防线,这才发觉肚中又瘪又痛,立刻狼吞虎咽地塞了一个。罢了抹抹嘴,腼腆地一咳:“你......你想知道什么。我不能说太多。”
俞展微笑道:“放心,我就问几句。八月十九,任府上下三十口人,一夜横死,你侥幸逃脱。听闻凶手是牵机堂的晦明扇,因此找他寻仇,对吗。”
任志奇点点头。
俞展继续问:“你是怎么来到五柳水庄的?”
任志奇慢慢开口:“我家……跟张家是旧交,那日遭难后,我独自上街游荡,远远瞧见了张家的一个人。我认得他,是因为父亲偶尔在家设宴招待他们。当时我走投无路,便上去求助,请他帮任家寻一个名叫晦明扇的人......那前辈心情可能不大好,搡了我一通,我一咬牙便说:任家愿以《愈羝剑法》为报,雪此灭门大辱。”
有了!
任志奇继续道:“那前辈便带我来了这里,给我住高房,吃鱼肉,承诺道:半旬内,定就此事给我一个答复。可一连十日,都没有再来。后来,后来下雨了,房子里冷得要命,我想生炉子,但柴都沤湿了,想出去拿新的。一推门,发现门竟然锁了。”
薛青阳笑道:“自投罗网。”
俞展问:“那剑法还在你身上?”
任志奇咬着嘴唇摇头。
已经交出去了?!
薛青阳在后面凉飕飕地试探俞展:“你很感兴趣呀。”
俞展不搭理他,继续和任志奇交流:“看来张家宝贝到手,不打算再追凶了。”
“不可能!”任志奇焦急地甩手,“张家名门望族,绝不会食言而肥,做此龌龊行径,一定是他们事体繁杂,忙得忘了。我、我得进去提醒一下,张员外说话肯定管用——”说着猛地站起来,由于站得太急,打了一晃,俞展下意识想扶,一犹豫,小孩已摔倒在地。
任志奇恍惚不觉得痛,捂着额头,喃喃道:“张家若不出手,我便自去寻仇。晦明扇,说不准也在这个园子里......”小心翼翼地仰起头问俞展,“能、能拜托大侠相助么?”
这句一下把俞展问懵了。他虽不是凶手,可谣言三至,曾参杀人,众口铄金的道理,可不是由他说了算的,在查出真凶之前答应这孩子的请求,可不是贼喊捉贼,往火坑里跳么?
但是,俞展的本意就在任家剑谱,只可惜让张精海抢了先,这才被迫套任志奇的话,勉强拼凑线索。如果能换个角度,隐瞒身份跟这小子合作,拿到剑谱之后再随便杀一个“晦明扇”糊弄他,问题岂非迎刃而解?
与虎谋皮。俞展心里浮现出四个字。
除了有些丧尽天良,这实在是一计难得的上策。
天良?天良是什么东西?从头到脚俞展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当即谋定,就这么办。
任志奇看他片刻不做声,以为要拒绝,“咕咚”一声跪下:“大侠,你两次救我性命,小子死不足报!”结结实实磕了两个头。
俞展后撤半步,笑道:“救了再死,我岂不是白费工夫了吗。”
风忽然大起来,天上乌云攒聚,隆隆,滚了一个雷。
听罢这句话,任志奇狠狠一抖,憋红了脸,不知想哭还是想笑。片刻,艰难地开口:“家门血仇,譬如山海,若得前辈相助报仇,小子......任氏满门在天之灵,生生世世,永记大恩!”嘶声誓罢,又拜倒。
一晌沉默后,俞展道:“你先起来。”
任志奇撑起上身,仍旧维持跪姿。薛青阳感叹:“见过狠的,没见过这么铁石心肠的。”
俞展便一把拉起他,斟酌道:“我想帮你,但得先有法子找到那个把你带来五柳水庄的人。”
“大侠,”任志奇抹了把鼻子,挤出微笑,“我只要进英绮园。我要向张员外复述一遍事件经过,他老人家嫉恶如仇,一定有办法。”
“这英绮园里十分凶险......”
“事到如今,龙潭虎穴我也要闯。”
“即便如此,巡卫这么多,又是重重关卡,你怎么进去呢?”
“我、我——”他犯了难。
“小鬼,你来,”倚在亭柱上的薛青阳冲他招手,任志奇蹭着步子挪过去,只听薛青阳问,“你真的想去?”
任志奇用力点头。
“好,我有一个办法。”薛青阳指向落在假山顶的那只八哥鸟,“把它打下来,我告诉你怎么办。”
任志奇破釜沉舟,选择相信这个男人,依言拾起块石头,瞄准了。二者距离在两丈开外,俞展不认为他能打中,只见那八哥聪明地呼一下飞起,高难度地翻腾开,远远地落在了一枝松木上,又拉开三丈远。
任志奇换了个姿势蓄力,平弯手肘,然后一下打出!
噗,八哥应声落地。
居然中了!
他跑去捡了回来,薛青阳也有些意外:“你底子很扎实么。”
任志奇汗津津的脸腾地红了,低头道:“都是自己胡练的,不成样子。”
“胡练?还是西域奇技啊,怪不得怪不得。”
不等他脑子绕过弯,薛青阳就撇开他,转脸向俞展露出友好的笑容:“这位兄台,能否借你的帔子一用。”
俞展立刻扯下来丢过去。
薛青阳两下叠成长方形,搭到任志奇胳膊上,一拍手:“好了,现在你是个小姐家的鸟仆,小姐的爱宠意外飞出了园子,你奉命捉回,送给小姐。回迟了你家小姐要大哭大叫,发怒掀桌,麻烦得很,知道么?”
任志奇一点就通,笑了。又转脸看俞展,后者当着薛青阳的面不能显露声色,只得微微颔首,心里却想:奇葩,能成功就怪了。
任志奇激动得原地转了个圈,又连连作揖:“我再去洗把脸!多谢前辈,多谢前辈。”
手里那只黑八哥已经被搓弄得戗了毛,半死不活地耷拉着脑袋,要多寒碜又多寒碜,俞展淡淡道:“正常家小姐会养这东西?”
薛青阳笑道:“哎,闺房里养猫养兔,养鼠养蛇的都有,怎么不能养乌鸦了?何况江湖女儿,不可以俗理度之。”一拍任志奇后颈,“去吧。”
任志奇攥着“乌鸦”欢天喜地地跑了。
只有这一刻,这个亡命遗孤才短暂地跑出了血恨的阴影,抛下那些不应由他负担的家仇门耻,轻快地成了个孩子。
俞展转回头,见薛青阳抱臂胸前,懒散散地欣赏周围景致,身上没佩刀。感叹道:“薛兄古道热肠,真令人意外。”
“怎么,本公子的形象就那么恶劣?”他混不吝地笑着,“我是可怜小娃娃开门揖盗,认、贼、作、父。”
“谁是盗?若我没看错,他刚刚对你作了两个揖吧。”
“倒打一耙,好快。”薛青阳面向他,“展兄,说实话,我本来不认为你是凶手的,但方才一通看下来,你真的很可疑。”
俞展毫无波澜:“哦?”
“比如一般人都不会冷心冷肺到这种程度……你,牵机堂,一口气屠人全家,怎么看怎么像。”
俞展呵呵:“薛兄乐善好施的同时,也该练练眼力,分不清男女不说,别再把好人冤枉成坏人。”
薛青阳假装惊讶地捂住嘴,想说什么,忽而心思一转,笑道:“阿展,你戴着个面具不摘,原来是在和我避嫌吗?”
俞展疑惑:“嗯?”嗯完他就后悔了,这话不该接茬。
于是薛青阳一本正经地解释开了:“那晚客栈里的事,我喝醉记不清了,对你干了什么,最好不要多想,别误以为本大爷对你情有独钟。”
俞展差点喷血。
“不过现在多想也无妨,”薛青阳大度道,“因为就在刚刚,我开始对你感兴趣了。”
“咳!”俞展一口气没上来,险些被唾沫呛死。
薛青阳哈哈大笑,忽然听见花圃外家臣道:“那里有人,快去看看!”脚步声向这边靠近。
“不逃么,晦明扇。”薛青阳敛声微笑。
俞展上下扫视他:“没有请帖的不速之客才该逃吧。”
“哈哈,你说得对。从容风度,佩服。”说着扬腿撩入凉亭,闪进山石间,隐没了踪影。
轰——天上闷雷滚动,乌云浓密。
“要落雨了。”俞展自语道,转身离开花圃。前后脚家臣赶到,险巧扑了个空。
.
薛青阳不是张精海的人。这是俞展得出的结论。
《愈羝剑法》已经在张家那边了,现在俞展可以引导任志奇接近,比开始时孤军犯险又多了一成把握。而薛青阳到底是变数,防范着不会错。
现在局面大体可控,但他总有种预感,张精海在这英雄宴里藏了一手。
回到英绮园,依旧站在角落,场上的武斗已进行到第八轮,擂鼓咚咚作响,墙面上三角旗红蓝交插,表示胜负情况,两侧置彩的框里满满当当摞着地契、武册,也有宝刀、彩瓶、金方鼎之类的实物,甚至还有个云裳乌髻的美妾,弱娇娇地坐在一旁。
台上刀兵激战,每每有一人显出要输或是要胜的迹象,台下群豪都会激动得屁股离席,脸红脖子粗地嚷嚷起来,好像能靠嗓门大小给一方传功似的。
俞展视物不清,向旁边一个汉子搭腔道:“劳驾,现在胜负几何?”
那人回答:“胜一负七。”
俞展疑惑:“这数字怎么来的?”
难道不是孙巧只要有一负,就算攻擂者胜,就能抱走宝箱了吗?
不该有后续的场次呀。
汉子看了他一眼,讳莫若深地笑道:“你猜谁赢了那个一?”
俞展道:“还请告知。”
“断泉宗!那个廖硕!”汉子突然激动起来,“天爷的你敢相信么,那一场,嗬,还以为在看《挡马》呢。你没看见?哎呦太可惜了错过一出好戏。”说着连连摆手。
俞展大为震惊,追问道:“怎么赢的?”
“怎么赢,就是那样啊,”汉子架开膀子比划起招式,“廖硕那么一劈,孙麻杆那么一挡,转身——然后又铛地一格,铛铛两下,剑轻轻一挑,孙巧的算盘呜就飞出去了,比丢烤山芋还快。”
俞展会意,做口型:演的。
汉子笑着摇头,比划了一个不能多说的手势,快进到后面的事:“他赢之后,台下人都很不满,宝箱要被赢去了嘛,大吵大闹。没办法,张精海妥协了,答应再比几轮,比到再有一个人战胜孙巧,然后让那个人和廖硕一决胜负,再看花落谁家。也就是,又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俞展笑道:“他们?你不参与?”
“我?”汉子耸耸肩,拿起酒桌上一只醉蟹,掰成两半,递给俞展一半,“咱来这水庄就是为了搂一顿席,没打到身上,不管。来,吃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