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乞儿

张精海呵呵而笑,和颜悦色地捋着胡子:“好,好,诸位都是英雄好汉,张某人特意让人多备了点酒肉,无所他求,就想让朋友们吃得高兴,再玩个尽兴,”顿了顿,“今日高朋满座,人人武功高强,各怀绝技。张某借犬子弱冠这机会,是想广聚豪杰,以武会友。”

“哈哈,这是要咱们上台比划两招么!”

张精海笑道:“正是,这位侠士说对了。当然,张某以诚相邀,也为诸位准备了一份......不算轻的奖品。”让出一位美妇,捧箱胸前,置于桌上。

那是个金花银的宝箱,熠熠生辉,不大不小,刚好够众人浮想联翩。张精海拍着那箱子,道:“为了能领教到诸豪侠的英姿,我废了好大力气,精心选出了一件宝物,放于此匣内,誓不会让诸位失望。”

“喂,打开让我们看看!是什么东西!”下面有人喊。

张精海为难得恰到好处:“这个,只有获胜者才能知道。”

议论之声登时大涨。

张精海退到一旁,一红衫人跑到台中央,拉开卷轴朗声宣布规则:“歙州张氏精海,今设擂于新安江畔,以会天下英豪!有异宝一函,藏于鎏金匣中,欲赠当世俊杰。然宝物非易得,须与吾门客较技,胜者取之。凡欲较艺者,需以随身一物为质。若胜,则携宝而归;若负,其质物当归胜者所有,转赠后来英杰。不论贫富,不分老幼,皆可登台。各凭本事,以武论道。”

“好大的酸气,什么意思,听不懂。”有人抱怨。

一旁的人给他解释:“意思就是,张员外有一个门客守擂,你可以上台跟他切磋,但前提是得抵押一件宝贝。要是赢了,箱子里的奖品就归你了,连并你的宝贝也一起退还;若输了,你人下来,东西留那,若下一个打擂的赢了,就连你抵押上去的宝贝一起赢走。”

那人翻过去一个白眼:“显得你了。”

解释的人:“......”

当即有人冷笑:“好个'商侠'张精海!这哪是比武夺宝,分明是放债收利的买卖!”

“我看这英雄秤,倒是妙得紧。破财宝之幻象,万物为己所用,不愧是天下巨贾,张公这是勘破啦。”说话的是断泉宗宗主,聂冷威。张精海向他微笑致意。

“什么破不破的,全是废话。”一汉子道,“喂,张精海,你那守擂的在哪?快叫出来,让齐老二会会他!”

张精海一颔首,台侧走上来一个高瘦的灰衣人。好像被抽干了一样,面黄肌瘦,容貌极丑,双眼金鱼般鼓出。红衫司仪介绍道:“这位便是我们员外的门客,‘锦绣账房’孙巧,作为今日武会的守擂人。”

“哈哈,奶奶的,”那齐老二啐骂了一声,抽出一叠绢帛扔了上去,“老子用十匹马来跟你比划!”司仪跑去拾起那张汇票,看后,挥臂示意他登台。

鼓响。齐老二一跃便上,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把横刀掂了掂,猝不及防地向孙巧劈去!

“铛!”

接住刀刃的居然是一副算盘。

齐老二冷笑,手腕一抖,突然变向,化作一道银光直扫孙巧下盘。又是"铛"的一声脆响,攻势又被稳稳挡住。刀锋随即贴着算盘梁下滑,直削孙巧手指。孙巧猛地一翻腕,铁珠哗啦啦作响,竟把刀锋卡在了珠缝之间。

“好算计!”齐老二一喝,猛力推刀,使对面人频频倒退。忽然孙巧站定,抱住铁算盘,齐老二拔刀已不能,被孙巧内力一震,顿觉虎口发麻,大惊之下,刀势已乱。他急忙撤步,孙巧如影随形,一下打歪了长刀,铁算盘当头压来!

却在头顶毫厘处收住了。

“十匹马,归我了。”孙巧声音也如他人似的,沙哑难听。说罢,收势。

这便是输了。齐老二骂骂咧咧地一抛刀,空手下了台。

“收彩!擂彩添滇马十匹!”司仪高声唱道。“邦邦”两鼓槌,“第二轮——”

台下一片安静,半晌,冒出一少年的声音:“瘦麻杆,来跟本少爷试试。”

俞展眯眼看去,那少年正是方才对他冷眉竖眼,要他擦椅子的那位大爷。只见他走上场,拿了一把漂亮的长剑,转身向众人一抱拳,亮声自荐道:“断泉宗廖硕,字允衡,幸会诸位大侠!请了!请了!”

“廖哥!廖哥威武!”台下断泉宗的弟子们起哄大叫。

呵,这小子,连对面一招都接不住。俞展摇摇头,从他起势的姿势已预判到了结局。怪不得拿腔作势,原来是断泉宗的——断泉宗也不嫌丢人。

比起这已成定局的对决,更吸引他的,是一墙之隔外传来的说话声。

“快搜!半个时辰内务必捉到,否则提头来见......东南门,你带人去,西院再拨两队人......快!”

搜?搜什么,人吗?

俞展心头一紧,不会是要捉拿自己的吧?

他立刻转身,伸手从衣架上随便摘下一件氅衣,不知道是谁的,总之能改变装束就好。一披,香风大作,才发现那是件宽大的妇人帔子。

......登时也顾不得了,贴着墙根往后走,边走边挽起发髻,换了个发型,这时又听见墙外家臣道:“注意搜马车下、水缸里,那小孩人小,藏在哪都没准。”

他陡然站定脚步。又听得:“不是给他锁在房里了嘛......谁放出来的?”

“不知道,那是内府的事。”

“但为什么张员外要关一个小叫花子?还关在内府这么里面的地方?”

“嘘,别多嘴......起风了,万一待会下雨就不妙了,快搜吧快去。”

哦,原来他们要抓的是个小孩。

还是个——叫花子。

“有意思。”俞展心想,“五柳水庄,又不是赡养院,哪有那么多乞儿?大概率就是河边偷面具的那小孩。”事不关己,当即来了看热闹的兴趣,找了个借口溜出后门,搜查的家臣五个一队地小跑着从他面前经过,他随便尾随了一队,往东南走出去百步,边走边想,忽然有了头绪。

他开始仔细倾听园里的鸟叫。英绮园植树不多,所以几乎没有鸟,但这一听之下,却听到了一种轻而急的啼声。

这是八哥的叫声。八哥最是记仇,跟着它也许就能找到那小孩。由于视力经常失灵的缘故,俞展练出了一双好使的耳朵,跟随鸟叫往花圃里走,转了片刻,果然望见小岚的那只八哥立在一座假山顶上,黑油油的,微扑着翅膀,急躁躁地来回走动。

这假山内部中空,里面填着煤炉,为主人雪天亭中赏景时保暖而造。

俞展绕到假山背面,果不其然,找到了被通缉的小叫化子,蹭得浑身煤渣,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蜷在洞口,死抿着嘴瞪着来人,青一块黑一道的脸上,神色坚毅。

俞展安慰他道:“我不是来抓你的。我就问你两句话,然后带你逃出去,好不好?”

小孩摇摇头。

俞展颇有耐心:“刚刚我在外面救过你的,记得么?面具?”

叫化子不答,瞪着他,蓦地里手一扬,一块石头毫不留情地朝他脸上砸来。

俞展闪身躲开,谁知肩膀一下撞上了什么人。当即弹臂回击,那人迅速一格,五个指尖轻敲着爬上了他的手腕,吐息热热地喷在耳尖,笑道:“小鬼,不许砸他。这么一张美人脸,砸破相了怎么办?”

薛青阳!

俞展脊背汗毛耸立,甩蜘蛛似的甩手跳开,只见薛青阳一袭宝蓝长袍,负手站在那,笑得好整以暇:“你说是吧,展兄。”

这厮怎么阴魂不散的!俞展迅速装傻:“你认错人了吧?”

不知怎么,总觉得薛青阳的目光里有种“我就看着你演戏”的戏谑,弄得他想伸手确认一下自己脸上的面具兄是不是还健在。

薛青阳柔声道:“没必要,阿展。你的背影,我一眼就能认出,不管你是不是在——”扫了一番他麻布短衫披着女款帔子的扮相,措词道,“玩游戏。”

此刻俞展无比佩服自己的业务水平,居然还能控制嘴角不抽搐。勉强道:“交浅言深,薛兄抬举。”

没错,相比自己的打扮,他还是觉得这家伙更令人不适。

心想,这是薛青阳受托杀人前的一套固定话术吗,攻心为上?步步为营?非要把人恶心透了才肯动手?还是说俞家和薛家祖上有什么恩怨是他没查清楚的,值得他从江州跟到歙州?七百里路啊!

薛青阳从善如流地把他的皮笑肉不笑理解为了阔别重逢的欣喜,拊掌道:“这园子真大啊,我绕啊绕,可巧就来到了这煮雪亭,刚好么就遇见了你。怎么——你跟这小鬼是旧识?”他视线投向叫化子。

那小孩正准备开溜,一听这话僵在了原地。俞展道:“素昧平生,一面之缘。同你一样,谈不上熟。”

一语双关,听得薛青阳挑起眉,却不再多贫,转脸对叫化子道:“小孩,我知道你。你不是要饭的。对不对?”

俞展看到小孩眼里的光变了,眉心一攒,狠狠地摇了两下头,仿佛要把这空穴来风的身份甩走。

经他这么一问,俞展才发现,这男孩看似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鞋也跑丢了一只,但那身褂子分明是水滑的绸缎,葱绿底色,绝非穷人家穿得起的形制。只是被风吹雨浇、跌打勾蹭成了现在这副破皮饺子的惨样。打眼一看,活似个要饭的。

这不会才是哪家出逃的小少爷吧!

薛青阳又问:“那些家丁为什么到处找你?”

男孩心扉已经开了一半,委屈道:“他们把我关起来,不给我吃饭。”瘦骨嶙峋的手交攥在一起,薛青阳又问:“关你几天了?”

“半个多月啦。”

两人都微微吃惊。男孩又道:“开始还有人送吃的,后来就把我忘啦。今天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这才逃出来。”

“张家为什么关你?”

男孩掀眼瞅了瞅两个大人,犹豫片刻,一字一顿地道:“因为我很重要。”

俞展蹲下身,柔声问:“小兄弟,你叫什么?说出来,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男孩盯着他。透过面具的两个窟窿,俞展回视着那目光。那目光纯粹、坚定,带着准备投注信任前的渴望和感动,平时一对上这种眼神,俞展就知道十拿九稳了。可这孩子太干净,没来由让他心一虚,还没等这感觉放大,只听男孩坚决道:

“我姓任,叫任志奇。我是来讨债的,命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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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涉川
连载中梅雨灯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