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巨贾

这叫小岚的姑娘眉眼未开,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生了一张漂亮的鹅蛋净脸,任谁也想不到能跟牵机堂挂上钩。看见她,俞展有点内疚,因为八年前,正是他把这孩子带进门的,连同她哥哥阮贵生,兄妹二人。

当年阮父好赌负债,阮家宅子被债主放火焚毁,兄妹俩拉扯奔逃,走投无路之时,撞见了打马经过的俞展。

当时俞展刚从一场暗杀里满身是血地凯旋。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也许是为了给自己积点阴德,良心一动,捞起了这两个瑟瑟发抖的煤人——男的十岁出头,又瘦又薄,女孩更小。两个娃娃像是相互依偎的麻雀一样,大的罩着小的,警惕地缩在墙角。

八年过去......现在二者都在牵机堂部下做事。阮贵生学的是医术,妹妹阮小岚学了鞭法,外号“青女”,言其鞭法肃杀凌厉,已在江湖颇享名气。只是各人各自忙,因此小岚许多年几乎没跟俞展打过照面,倒是阮贵生,因为拿着东君信解药的缘故,跟俞展每季来往一回。

俞展微笑道:“小岚出落成大姑娘了,行事有自己的主意,师兄欣赏。但若事事赶尽杀绝,可要小心被咬。”

阮小岚哼了一声:“你是在说那臭要饭的吗?哈,别人我不知道,惹恼了姑奶奶,就是要让他一百倍、一千倍地偿来。叫他偷,烫不死他!”

俞展问:“真的?”

“当然了!一张脸皮,换我一副面具,我、我还觉亏了呢,摇尾乞食的野狗,敢碰我的东西,小杂......”说着说着,偷眼觑着俞展,竟然渐渐说不下去了。这个清俊的男人好像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好像什么事都知道,多微妙的心思都能洞悉,那么沉静地看着她,使她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无地自容的感觉。

便咬了咬嘴唇,把话都咽了,吐出来一个硬邦邦的:“好罢。”

“好师妹。”俞展一笑,阮小岚眼神立刻亮了,仿佛被春风吹了一下似的。只听俞展问道,“怎么在这支铺子,你一个人?”

“还有我哥,他去里面送礼啦。对啊,师兄,你怎么也来了?”后半句忧切地放低声音。

“只许小岚来,不许我来?”

阮小岚一愣,撇嘴恼道:“好烦的人。你想来便来好了,谁拦着你!”心下却藏着一句问:全江湖现在都在议论你,师兄你不知道吗。

俞展却像故意没领会似的,只问:“十二去送礼了?给张精海?”

“是啊,堂主指派的,”小岚扯着自己的袖子,“哦,我哥还念叨着他得把什么药给你呢,叫什么东帝君,待会你可得记着去找他。”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俞展刚想往街角走,小岚却猛然神色大变,一拍脑门:“唉呀,项羽!”撒腿就往街上奔,奔了两步回头道:“我的鸟飞丢了,我得去找它。那些面具你,你你随便拿吧!剩下的都送你啦!”说着黄裙飘动,风风火火地去远了。

......居然这么轻易!那刚刚怎么能闹那么凶!

俞展依言,选了个泥巴的,最粗制滥造的一副。排查了毒粉威胁,往脸上一戴,便跟穿了件衣服似的踏实起来。

对着河面一照,只见一个穷得叮当响、穿得乌糟糟的倒影,现在把他丢在人群里,绝对不会比一个挑夫更扎眼。一副面具,更是增添了几分装模作样的乳臭味,活像个赌气离家出走的臭小子,不当武林第一誓死不归的那种。

因此心情无比舒畅,背过手,大摇大摆地进了五柳水庄的正门。

穿过前厅,迎面竟是一片水杉林。

高木亭亭,水纹縠皱,数百个梅花桩露在水面之上,铺出了七八条“道路”,通向对面。

众豪杰立于岸边,也有踏上了梅花桩,身影在橙红的杉林下跳跃,远近隐现。

那梅花桩有碗大小,每个相间五尺,通行不难,但要换作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走到尽头却是不可能了。这是主人在筛来客。

俞展试探性地迈了两个,随即树叶似的平掠了出去。他恐引人注目,不敢施展全力,压着步子到了对岸,犹然潇洒稳健。

迎面是一座白玉拱门,门旁种着第二株高头大柳,当下有接迎少女走近:“两位贵客,请向这边移步。”

两位?俞展左右寻找那凭空多出来的一位贵客,却见两位佩剑少年自他身旁缓缓走出,锦衣玉簪,少女正接引着他二人向内,根本就没看到这还有个人。

罢了罢了!俞展乐得自在,径自进了拱门,溜溜达达走过了前厅、中庭,穿花绕屋,拐过数不清的园圃、假山、花林,还有大片的湖水,外围围着矮墙。

他暗自纳罕,这五柳水庄在外面瞧来不见宏伟,谁知里面竟有这么大的一片天地。

逛了一炷香,渐渐听见了嘈杂的人声,眼前出现了一面典雅高阔的门墙,上书“英绮园”,院门前,开立着四个门童,依次核验着来人的请帖。

俞展出示给他,那门童略读一番,立刻惊惶地抬起头:“你、你、你是俞——”

“惭愧惭愧!”俞展突然喊道,“在下鄙姓于,微名穆珠,不才小子,何足道哉!哈哈哈哈!”爽笑作揖,这么一来,把那个“展”字给掐断了。

那门童惊恐地瞅着他,脑门上直冒冷汗。转身和左右少年商议了一番,几人脸上都显露出犹豫。片刻后,其中一人道:“远来皆是客,五柳水庄理当炊金爨玉,竭诚款待。于少侠请随我来。”当下接引俞展进园。

园内菊桂芬芳,花木错落,是一片极大的地方。红毯铺路,摆设了五十多张圆桌,最前方是一处擂台式的平台,两侧乐妓,尚在抱琴调音。

场地内有数百人,或坐或立,呼喝大笑之声不绝于耳。

那门童引着俞展,要往前面的尊客席去,这可大大不合俞展的意思。趁着门童在人堆里开路,他脚底一扭,仰身就往最近的檀木椅上坐去,“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茶瓯,摔了八瓣,连忙俯身拾捡。捡捡摆摆,就是躲着不起来。

估摸着那门童大概找不到他了,才气定神闲地直起身。摘下斗笠,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好酒,醇厚甘美,桂香馥郁。冰冰地流进喉咙,非常舒爽。

忽然,肩膀被什么东西撞了两下,碗一晃,桂花酒泼了。

“喂,”左边一个声音道,“你坐的是本公子的座位。爬开。”

俞展侧过脸,看到了刚刚撞他的物什:剑柄。往上,是一袭蓝闪闪的锦织,再往上,是一张尖下巴、长鼻孔的少年的脸。冷漠倨傲,唇上生着一颗黑痣。

一眼便认出,这是门口见到的两位少年之一。

俞展不想生事,站起身,向空出来的座位一指,转身便走。

“回来!我让你走了么。”少年喝道。

俞展停下脚步。

只听少年在身后悠悠道:“这张精海......也太不讲究了,办个宴会,什么人都往里放,也不怕脏了桌子椅子,”上下扫视他的衣着,又看见了打碎了的茶瓯,“瞧瞧,茶都不会喝,弄得什么乱七八糟。过来,给我都扫了,还有这酒碗,拿走拿走。”

俞展没搭理他,抬手示意仆役,即刻就有人赶来。

“哦,还有这檀木椅,也给我好好擦一擦,臭死了。”他眯眼挑剔道,发现俞展连头都没回,怒火陡起,“喂,我叫你呢,你是聋子还是傻子啊?过来擦啊!”

说着,伸手去掰他肩膀。谁知指尖刚碰到那人衣料,腕子上猛地一酸,中指更是剧痛穿心,啊地大叫了出来。

俞展已经屈肘架住他小臂,两指将他中指牢牢夹住,使他的胳膊像抽风一样直挺挺地伸着,整个人痛得七扭八歪。

少年羞愤欲绝,脸都绿了,张口就要大骂他祖宗十八代。一瞬间对上了俞展的视线,话音卡在了嗓子里,哑了。

那双眼极冷,极深邃。

他认得,那是杀过人的眼神。

以这个姿势僵持了片刻,俞展卸力。那少年大口吸了一口气,倒退三步,反撑着扶住椅背,胳膊筛糠似的哆嗦起来。

候在一旁的仆役这才上前收拾桌上的碎茶具。一边收还一边问:“廖公子,酒碗要换吗,椅子要擦吗?”

“不,不必了......”那姓廖的少年闭上眼,隐忍地缓了缓,弹身而起,大步走开。

可惜,白瞎了喝酒的兴致。俞展糟心地想。

听得“叮——叮——”玉磬鸣响之声,高台上,礼赞者长声唱道:“众嘉宾归位——”

他找个墙边随意靠了,众人渐渐落座。

不多时,高台上缓步走出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

方脸阔嘴,三撇胡须,头戴乌纱幞头,行止沉稳。那矜贵的气度,一下令众莽汉们噤了声。这便是张精海,江南第一巨贾。

传说他出身贫农,少时携三文钱离家,打拼至今,掌控江南丝绸、漕运七成生意,更享田产数万。此人虽为商,却颇具江湖侠气,曾调解青城派与漕帮之争,又出资重修黄山道观,接济落魄武人,在江淮武林颇享声望。

有人拿他跟二十年前的俞琛民作对比。想当年,俞琛民在漏出狼尾巴之前,何尝不是趋人之难,甚于己私?只可惜一个是“真郭解”,一个是“伪君子”,天上地下,一个死人一个活人,提不到一块去。

跟在张精海后面的白衣青年是他儿子,张世香。俞展听见有人议论:“这小子穿得人模狗样,怎么缩头缩脑的?”

“瞧,他脚底下,虚得棉花似的,这废材不会武功!知道嘛!他虽拜在断泉宗门下,可那全仰仗着他老爹的面子。断泉宗何等大宗,其掌门何许人也啊,若非张精海,这小崽给去当个杂役都不配。”

原来如此,一世要强的张精海,竟生了个废物儿子。

对着满堂宾客,张精海一抱拳,先客套了一通,话术熨帖得连俞展都暗自佩服。接着张世香被拉到台前,开始加冠。儒礼“三加”的规矩,他连衣服都没给换,四面八方拜了几拜,就戴了爵弁。

取字“宝臻”之后,这项仪式就算成了,主角被麻溜地请下台。紧接着上菜的上菜,奏乐的奏乐,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一群武夫沾了荤腥便不肯老实坐着了,踹翻椅子拉出一片演武场,兜着流星锤,七上八下地蹦跶起来。张精海已经面面俱到地应承了一圈,见状,徐步走上高台,说道:“诸位侠士,薄酒粗肴,还合口味否?”

他中气不足,声音堪堪能传到场中,一时没能令众人肃静下来。前排有马屁精大声附和道:“合!合得紧!张员外的饭菜,是我平生吃过最可口的佳肴!”

待他一句嚷毕,人群渐渐平息,望向台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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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涉川
连载中梅雨灯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