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他跟那队官兵交手前,还在旁边的瀑布里冲了个澡。
想到这,俞展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突然领悟到这人莫名其妙、还有点让人不自在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了。
登时想一扇子割过去,可惜,手里拿的是只木舀。
薛青阳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阁下风姿洒落,仪态万千,不像是江湖所说的敢杀不敢认的藏头露尾之辈呀。”
“承蒙垂青,我确实不是。”俞展微笑。
薛青阳戏谑地睨了一眼他,放下手臂,徐徐道:“那些灰衣人七窍流血、青筋爆裂——这死法,可跟任家人的死状一模一样。”
“那些人没死,只是晕过去了。”俞展气也不带喘的,”此外,天地良心,任家人我一根手指都没动过。”
这誓可托大了。他前二十多年里明打暗杀的勾当做得可不少,遭盘问时装傻充愣、矢口否认、信口胡扯的次数多得脚指头都数不过来。如果天地真有良心,此时都漏得能当丝瓜瓤刷锅了。
闻言,薛青阳缓缓挑起一边的眉:“哦,那可奇了,难道天下还有第二个人会使这‘晦明扇法’?”
俞展顺水推舟,认同地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
薛青阳表情复杂。也许是酒还没醒透,又有点捉摸不清俞展的思路,欲言又止,有点忘词了。想了想,对着嘴扬起酒觚,最后一滴酒水可怜巴巴地颤着挂了出来,半晌,掉进他嘴里。
.....这一幕使俞展决定立刻终止会面:“今日幸识尊驾。若无他事,请借一步先行了。”说着要回房去。
“且住。”薛青阳忽然道。
转过身,只见姓薛的从衣襟里拿出一张纸卡:“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没有毒粉反光,俞展警惕地用袖子包着接过。薛青阳一歪头:“别紧张,这是领头那个胖子身上的。”
指的是吴汶。
垂眼看去,那是一张洒金的硬纸,右首写着“请帖”两个漂亮的楷字。一目十行地读了,原来是歙州鼎鼎大名的富商张精海的帖子。其宝贝儿子即将弱冠,他借此要设宴广邀天下豪杰于山庄共聚。落款处,“张精海”三个字自信潇洒,扭出一种雨后蚯蚓的气势,被一枚鲜红的私人印章镇住了半边。
忽然,俞展发现了一件怪事。
按理说这种广撒的英雄帖都是找人统一誊抄翻写,每份一样,谁拿到了都可以赴宴,不管你是宗师还是乞丐。但这份请帖开头却有一列字,清清楚楚写着“恭邀晦明扇”。
俞展立刻绞尽脑汁地回忆起他跟这个张精海打过的交道。想了半天,似乎仅限于他窝在墙根打盹时,这人的六乘碧马车在脸前辘辘驶过扬起的大片黄尘。除此之外,他跟这位大贾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怎么会特意邀请自己去赴宴?
“展兄交友天下,善缘广结,实在让人羡慕。”薛青阳似笑非笑地道。
“阁下知道这聚宴的消息?”
薛青阳踱步到廊边,大模大样地坐了,随口道:“九月初九,五柳水庄么。可惜我没拿到请帖,知道消息又如何。”
俞展笑道:“我这份送你,要不要?”
薛青阳投来奇怪的眼神:“那上面写着你的名字,不想要就扔了。薛某不是掠美之人。”
“写了我的名字,也可以再写别人的名字,往上涂几笔字么。阁下既然做过,也知道这不是什么难事。”俞展道。
薛青阳一愣,声音沉下去了:“你怀疑我篡改请柬?”
“不敢不敢,”俞展客客气气地,“夜深寒重,早些休息吧。在下尚有公事在身,恕不奉陪了。”说罢,迈步出了后院。薛青阳这次没拦他。
“公事......”薛青阳倚着扶栏,望着他身影消失的地方,“俞琛民的后人,竟然在牵机堂当差,真是报应不爽啊。”喃喃自语着,“可惜了,一个美人,跟这些陈年恩怨糅杂不清。”把“恩怨”两个字默默念了两遍,暗里一声轻笑,“没意思。”
天没破晓,俞展就走了。看到柜台上放着个斗笠,顺手扣在头上,压低过眉毛,冒着朝雾到了水驿。
船工还没起班,他钻进一个草亭,找了个墙根坐下,拨出块空地,双手合拢,轻轻摇起一枚铜板,准备起一卦。
“字面阳背面阴。铜钱落地,卦通天地!”
一扬手,铜钱颤定,正面朝上,是一爻“阳”,便拿木棍在沙地画了一道长横。如此抛了六次,画成一副完整的卦象。
“坎上艮下......”看着这青面獠牙的水山蹇,俞展脸色渐沉。
官鬼克世,出行必死!
一副顶到头的凶卦!可若打算赴歙州,吃张精海的宴席,九月初九开宴,那么最迟今日就得动身。
“老天不让去啊。”俞展心思百转,忽然想到了什么,翻出昨晚飞镖上的那枚小金龙。对着晨光,在龙身背面的凹槽处,发现了一个粟粒大小的“张”字。
果然,是张家的东西。
“张精海的飞镖,在吴安抚使儿子的身上。为什么?”他支颐沉思,“昨晚吴汶说,俞展残害任平生全家,他受人之托,要义取我性命,以息民愤......难不成是张精海得知任平生之死后义愤填膺,收买吴安抚使,托他带兵扫奸除害来了?”
“可张家又为何专门给我一张请帖?这不是又当又立么,只有一种解释:明面上邀请我赴宴,暗里却动杀心。那薛青阳,说不定就是张精海雇来的。”
好吓人的鸿门宴!他当即决定不去歙州了。
可转念一想,江南第一巨贾的宴聚定然车马辐辏,往来密集,《愈羝剑法》的踪迹最可能在其中查获。况且东君信的解药还在他师弟阮贵生身上,那孩子现下也在歙州。
污蔑他是任家血案凶手的人......是不是也在那边呢。
他盘算着,又在亭子里绕了一圈,看到墙上挂着本破黄历,伸手比着找到今天:“......八月二十五,己亥,诸事......不宜。”
俞展已经下了赴宴的决心,看到凭空这么句谶语,一时有些恼火,转头喊道:“船家,往歙州,走不走?”
那船夫蹬着舳首,睨过来一眼:“你有银子,哪个不走得?”
他忽然就笑了——域中四大,人居其一。人行人间道,哪方的鬼神有理拦?当日便在码头典了身上的缎子袍,换成一件粗布短打,斩钉截铁地跳上了船。
一摸,衣襟里还揣着窦尤送的那玉腰带扣,倚在舷窗上,正反看了看,几次想当水漂甩手打出去,几番克制住了。
用这玩意收买他,俞展打心眼里觉得荒唐。
“最后一次了。”他安慰自己,“《愈羝剑法》一交,我立马甩手走人。”
于是发船。
过彭泽,转宣州,穿山越涧,七百里水路,行了十几个日夜。待进了歙州城,换乘小舟,缓缓往五柳水庄划去。
白日斜悬,湖面上波光粼粼,荻花成片,随风披拂,远处是银灰的山。俞展忽然发觉有点看不清东西了,心下知道是钉毒在作妖,索性也就不看了,仰面一躺,闭上眼,听着桨声汩没,木船在身下咿呀——咿呀——地晃悠。
驶入河渠,两岸行人多了起来。高矮胖瘦,装扮各异,也有姑娘坐在墙下剥莲蓬,小贩摇着手鼓吆喝。船头触岸,艄公撑起长桨:“公子,五柳水庄到啰。”
听到这一声善意的称呼,俞展下船时忍不住向他抱了个拳,然后跟着人潮往正门走去。
不多时,来到了五柳水庄的第一棵古柳前。
时值重阳,江南的天气还要再暖一些,水风温润,高柳枝干斜生,万千金翠细叶垂帘一样在头上飘荡。
树下,一个小姑娘支着摊位,在卖面具。
不愧是生意人!张精海料到赴宴的各路好汉们必定都不同程度地有遮掩真容的需要,连道具都配置好了,又能小小地捞一笔。俞展刚打算开口问价,转念一想:万一这姑娘是个眼线,事后统计一下买过面具的人,岂非一网打尽?
因此不能直接买。他盘算着,等一个浑水摸鱼的时机。
谁知有人先他一步。
只见一个小叫花子仗着自己矮,挤在人群里,悄悄伸手去拿鹿车上的面具。刚到手,那掌摊的小姑娘便瞧见了:“诶诶,小子你付钱了没有?”
叫花子手一缩,没言声,等姑娘去招呼别人了,飞快地拿了转身就跑!
“贼古子,回来!”那瘦弱的小姑娘一把拨开人群,抢上前去,一抓拎住了叫化子的后领,那小乞丐死死护着面具,怎么拽都不松手,两人拉扯成一团。
“项羽,咬他,咬他!”姑娘大叫,随即身上呼啦啦飞起一团黑,是一只八哥鸟,得了令扑到小叫化脸上,对着他的鼻子眼睛就是一顿啄。小叫化连连痛呼,抽出一条胳膊,一把将鸟捏住。
八哥嘎嘎大叫,姑娘惊喝一声,发了狠劲,掐住叫化子的手腕,当胸就是要命的一脚,把他踹了个跟头,面具从怀里甩出,骨碌碌滚进了河渠。八哥顺势挣脱,飞回姑娘肩头。
“小丫头,至于么!人怎么你了,跟个疯婆子似的打?”围观的一个大娘揶揄道。
“哼,怎么我了?”姑娘一甩辫子,双颊红晕晕的,“对,你说的对,我不该跟个小鬼头计较,平白掉了身份。来,小鬼过来,姐姐送你一个。”说着大步走到鹿车后,拿出了一个新的面具,铁制的,比叫化子偷的那个还要好。
那叫化子撑起身来,觑着姑娘温温柔柔的笑脸,伸手就要接。
忽然,俞展敏锐地闻见了一股臭味——不对劲!掰下一块树皮,飞快弹出!
铛地一声,面具被打落在地。只见里面黑黢黢地,竟在冒着细烟,嘶嘶作响——若这一面扣在脸上,不容貌尽毁,也得剥下层皮肉!
好毒的手段!
此情此景,叫化子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逃,八哥哇地振翅追去。
“谁?!”那姑娘大喊,杏眼一翻,继而锁在了俞展身上。
俞展顶着她的眼刀,徐步而出——他已认出了这个蛇蝎小美人。
不是外人,正是他的同僚,是牵机堂里的人!
俞展笑道:“小岚,几年没见,你又长高了。”
那姑娘怒容未消,闻言怔了一瞬,猛地倒退一步:“啊,你你你,你是晦明——啊呀,执事大人,不,师兄!”
她神色紧张惊喜,因为怕人听见,声音又压得低低的:“对不住,师兄!我、我太久没见过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