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扯开衣领,皮靴在积水的石板路上踏踏而行,鼓动的黑袍上暗纹层层闪烁,俞展径直向大门走去。
厢房肯定是呆不住了,他心火烧得难受,干脆到镇上住一宿。
他的体质比常人都要热些,是由于其内力阳气盛,自损多的特性的缘故。
阳气盛,是因为幼时学武曾大量食补鹿血,又被强制在酷暑的山顶上练功,生生把体性给练伤了。自损多,则是因为他天生经脉狭窄脆弱,爆发式的武功对经脉的伤害极大。
这意味着他每催动一次内力,就相当于把经脉又磨薄了一点。
而偏偏晦明扇法就是爆发突进的路数。
人家说,按这个路数练,他撑不过二十岁。其实俞展倒是无所谓:活着挺好,死了也没事。
——这番论调要是被劝他惜命的那老大夫听见,准得仰天气绝。
好在牵机堂大发慈悲,为了不让他死得太快,在他膻中穴打了一颗钉子,锁住上气海,把任督二脉固定住了。
当然,也没让他活得太容易。
钉上淬了一种名叫“东君信”的奇毒,还故意打歪了半寸,就是为了不让他脱离牵机堂的掌控。俞展必须定期回来取解药,否则就只有痉挛发疯而死。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样的死法,也许真像李后主那样首足相接,状如牵机。想想就恶心。
解药最多管三个月,他一年要取四次。小钉子制成蔷薇花的图案,取了个情意款款的名字:四季蔷薇钉。
三春人不死,四季花长开。
真是煞费苦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回忆这些事就像在旁观别人的故事,有好几次,俞展觉得自己已经跟牵机堂的那些死士一样,麻木了。面对牵机堂如此的重点栽培,他偶尔想,是不是该来一次感激涕零的跪谢隆恩。
一边疯疯癫癫地想着,一边闷头前行。转角忽迎来一个侍卫,单腿跪地道:“执事大人,堂主在恩塘等您。”
没完了是吧?
俞展绕开他,继续往前,那侍卫追着,咚的一声又跪在前面,绷着脸:“大人!堂主有事找您。”
俞展居高临下地看向他。那小侍卫埋着脑袋,双手成拳举得老高,由于握得太用力,指节白青青地打颤。
这小孩,今年有十五么?
忽然一下就松口了:“带路。”
还是没法心如铁石。他想,这玩意也需要天赋吗。
跟着侍卫,来到了一方池塘水院。仲秋的蛙声聒噪,远远地,窦尤站在一棵古柳下,见到俞展,居然面目祥和地微笑道:“展儿,过来这。”一扫方才的恣厉,语气如同家常。
俞展纹丝不动。
窦尤竟然微微叹了口气,向他走近,道:“展儿,我大概是上年纪了,这些年总是急躁得厉害,嘴里说的什么话,都不知道的,你不要......”
“堂主贵体康健,弟子心中高兴。”俞展平静地道。
窦尤脸上闪过一丝怔愣,转头看向这个已经比自己高的男人,后者的目光恭顺地收在眼皮下,就像牵机堂所有的侍卫一样。严丝合缝。
“这便好,你千万不要见怪了,都是为了大局。”窦尤接住了这种气氛。说着,手掌摊开一枚小东西,“这物件,看是什么?”
俞展看到他手心里是一条腰带扣,润亮的墨玉色,价值不菲。
窦尤徐徐地道:“你从七岁跟我,今年入了秋,已经是第二十个年头了。刚刚看到你腰上那个的坏了,这个拿去戴,是好东西,算堂主的一份薄礼。”
俞展双手接过,口内称谢。
窦尤等着他再张嘴,可俞展像是打定了主意沉默。这让窦尤心里硬硬地一痛,然而他把持着威严:“你那钉子大可再忍耐些时日,这一季的药,在阮十二身上,他人现在应该在歙州,你往杭州走的时候,应该能碰上他。”
俞展道:“是。”
窦尤点点头,望向前方。古柳前,正满塘衰荷,夜风清冷,忽然便教他闪了神:“二十年,二十年就这么过去啦......”
“我告退了。”一旁的俞展拱手。
窦尤转过头。那男人已走出了九曲桥,背影宣告着一种强硬的叛离。窦尤望着,要笑不笑地嗤了一声:“我对你不住......走罢,走罢。”
他忽然觉得好疲惫。
.
俞展也很疲惫,但是他心情不错。
他站在一家客店的柜台前。
这是出了明月谷,往官道路上唯一一家客店。
今天坐店的是个生面孔,大约是老板出去了,烛光下,托着脑袋正在打盹。俞展把五十文钱往他眼前一撂:“住一宿。”
代掌柜的迷楞起眼,看清来人后,幽幽怨怨地一垮脸:“就剩最西首那间了。东子,领他去。”
伙计带着他来到卧房门前——如果那块霉烂的断板也能被称作门的话。
这家客栈俞展算是熟客了,但每每踏足,此间的衰败程度都能使他耳目一新。伙计看他杵着不动,烦躁地催道:“就剩这间有床了,客人凑活睡吧,”又嘟囔着,“我看你也睡不好了,还一位穿金戴银的今晚看是要找你有事呢。黑乌佬,有几个子儿使唤得人睡不安觉。”骂咧咧地走了。
俞展没黑脸,竟觉得这个市井气十足的地方有点可爱。
还有一位要找我麻烦?他推门进屋,环顾这斗大的房间,觉得能在这种客栈里“穿金戴银”的人物,大约都有点癔症,无需担忧。
屋里只有一张矮床,铺着薄如蝉翼的毛毡,下面就是梆硬的木板。俞展试着躺了躺,虽然有点硌尾巴骨,好在总算是没塌。
多亏他风餐露宿之日久矣,这点小困难不足道哉。更别提还有隔壁的鼾声助眠,好过死寂如阴曹地府般的牵机堂几百倍。
明明事多如乱麻,可俞展今晚不想去管,至少这一夜。他累了。
他强迫自己睡着。
三更,俞展起夜下楼。
他睡眠一向糟糕,趁起夜到外面吹吹风散散汗,下半夜能好点。
绕进后院,月色清凉,槐荫匝地,是个与室内大相径庭的清雅所在。
一偏头,望见对面屋顶上坐着个人。
那男人斜躺在两坡屋瓦交接的转角处,上身支起,头上笼着交柯的槐影,懒散得没骨头般,似乎在望着他微笑。
来者不善。俞展瞬间绷紧,但表面仍是睡眼惺忪的,沿着游廊进了茅厕,过后还在井边洗了洗手。由于浑身戒备的缘故,木舀的手柄被握出了数道裂痕。
再回到游廊里时,房上的男人消失了。他已坐在风灯下、游廊里,倚着美人靠,一只手手指勾着只金酒觚,耷拉着脑袋,看不清脸。
要回房间,就不得不路过他。从这翻出去?那样反而更奇怪。俞展遂径直前行,甩了甩胳膊,正如一个寻常房客,还不忘表现出对醉鬼的打量和嫌弃。
他瞧见了此人膝上横陈的一把刀。
然而就在他即将成功路过的时刻,夜色里传来两声“咕咕”鸟叫,那人眼皮颤动,似欲睁眼。
不准醒!俞展动作更快,木舀用作判官笔,长柄一送,点他胸口穴道。这下用了七成力,那人哼了声,却没被制住,身子前倾,居然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
俞展大惊,一抽没抽脱。那男人抬起头,睫毛交叠出一双酒气朦胧的眼睛,陶醉地微笑了一下,含糊道:“美人,来。”带着他就往怀里坐。
一股扑面的脂粉残味。俞展侧掌切他小臂,右手顺势挣翻。那人又一把拽住他袖子,拿酒觚的手往前一兜,要揽他的腰。俞展滑足后撤,那人抱了个空,酒泼了一地。
俞展低喝道:“你是何人?”
那人在原处愣了一会,然后慢慢起身,腰上的长刀随着动作坠了下来。像一笔浓墨,一下把整个人气质压得又雍容,又肃杀。
俞展脱口而出:“薛青阳?”
薛青阳——这个名字,凭俞展闯荡江湖十几年的阅历,不算陌生。这人是个久享大名的杀手,只要雇主银子够多,说是连皇亲国戚的脑袋也未尝不可撸一把。那把雁翎长刀,在他手里就跟蛇游一样,随意格挡,一击即中。此物性格也乖戾的很,不分善恶,做事全凭喜怒,曾因斩了魔教头头而被众人奉若神明,也因夺黄发老翁之命被万人唾骂。
他说他杀到九十九个人就会封刀,因为再多了会下地狱,来世入不了轮回。
俞展突然觉得这人出现在这里,倒也不奇怪;喝得成这样,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似乎他做什么都可以理解,因为他这个人就够奇怪了。
好像世间对强者总是有格外的包容。
薛青阳站在那,脑子里的浆糊正在缓缓沉淀,被这一声大名拽回了魂。他看清楚了对面人,轻轻“啊”了一声,道:“俞展,久仰,”人模狗样地一施礼,看样子很愉快,“得识微名,何其幸哉。幸会幸会。”
他没叫“晦明扇”,直呼了俞展姓名。两个字进到耳朵里,痒楞楞的。
俞展身上的鸡皮疙瘩还没消下去,冷笑道:“阁下幸会的方式,真是让小可担受不起。”
薛青阳掸了一下锦袍,风度自如地清清嗓子,柔声道:“酒后失言,多有得罪,”然后以一种略微打量的眼神看着俞展,浅笑道:“展兄好利索的身手。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见之犹觉不过瘾——这才想亲自领略一番,请别见怪。”
他笑的时候眉眼弯弯,脸上带着宿醉的微红,声音还有点哑,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纯天然的,一副人畜无害的可怜样。
这赫赫有名的杀手不单是酒鬼,竟然还是个......我见犹怜的风流鬼。
俞展对这套装造全然无感,淡漠而戒备地道:“你我之前见过?”
薛青阳抱臂胸前,笑吟吟地道:“今夜戌时展兄在竹林里大显身手,以一敌八,斗得好不痛快。”
“略施小计而已,竟被阁下看见了?”
“是呀,那石壁当真险峻,差点就滑下去了。还好展兄没发现,否则我可要出丑啦。”
这话使俞展心里狠狠一悚。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自己当时居然毫无察觉,这姓薛的若想杀他,敌暗我明,下手前已占五分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