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明扇,这是江湖上声名狼藉的人物。兵器是一把折扇,过起招来却狠似刀剑。这绰号由来已久,大概是受其所制的人神志模糊时,眼前总能浮现什么花里胡哨的画面,中毒似的,就这么传开了。至于他真名叫什么,倒是没人知道。
晦明扇神出鬼没,曾伪装成一位教书郎混入当时一手遮天的武林集团,作为暗线,打探机密,偷师武功,挑拨离间,潜伏四年,从内部搞垮了那组织,在路口斩了首领。此外还伪装成过乐师、扫地僧、内门弟子,无孔不入地钻进各大小势力,专长是火上浇油、添油加醋。至于死不死人,流不流血——那要看牵机堂的指示。
他是牵机堂的人。
每次事成之后,必在现场留下一支短箭,箭头蔷薇倒刺,尾系玫红带——乃是牵机堂标志。
江湖人恨他恨得牙根痒痒,可忌惮他武功卓群,背后又是牵机堂这座大山,终究无可奈何。
但昨天出了一件天大的喜事。
这晦明扇的本名和身世,竟赫然出现在了巷间杂报上!
一夜间传得铺天盖地,连目不识丁的叫化子听了都拊掌大笑。
不为别的,只为他的姓。
晦明扇姓俞,名叫俞展。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这“俞展”,就是二十年前的武林头号奸佞俞琛民、俞狗的儿子!
二十年前,武林爆发过一场大劫。因为一次意外,引得朝廷派兵围剿信江,意在彻底肃清一切侠匪势力。各大门派誓死抵抗,三天两夜未曾让步。而俞展之父,俞琛民——作为当时誉满天下的仁人侠士,竟趁乱刺杀了武林盟主上官龙城。献尸邀功,窃官中郎将。
盟主一死,武林群龙无首,登时乱了套。朝廷乘胜追击,两大门派元气大伤,小门小宗更是散倒得没影——从此武林衰落。这次转折,史称“信江之祸”。
奴颜媚骨,两面三刀,俞琛民这是扯下家谱当擦脚布用,彻底被喷成了粪水沟里的石头。
龙生龙凤生凤,过街老鼠的儿子当然也是老鼠。信江之祸后,武林义士对俞家进行了一次讨伐,说是替天行道,几乎灭了门。
那俞家,本是百年来名震九州的第一大剑法世家,祖籍冀州,后因乱南迁,途中丢了家传的剑谱。武学不继,家道中落,几十年后,逐渐衰败成了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那日俞府前院里,武林义士清点尸体时,发现漏了一个老鼠崽,便是俞琛民的独子。当时不知所踪,如今真相大白,才知道是被牵机堂捡走了。是牵机堂瞒着所有人,把这祸根从七岁养到二十多,养成了一条忠心耿耿的狗——晦明扇。
五日前,江湖上出了一桩惨案。武林名宿任平生全家惨死,个个七窍流血,死不瞑目。这死状,江湖上有人认得,正是被“晦明扇法”所伤。
凶手么,自然是这邪鬼晦明扇......哦,现在应该叫——俞展了。
已是戌时,秋风吹得竹林簌簌而响,听起来又萧索,又寒冷。
俞展......回到了小溪边,那白马还等在那儿,他走过去,先慢条斯理地扎起了头发,然后一手牵起缰绳,往峡谷深处走去。
他人长得很匀称,全身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直裰,里面什么也没有。领口敞开,很热地露出脖子。头发虽已扎起,但发尾还是湿的,像是刚洗过澡。但这地方有水的地方只有溪涧和瀑布,让人很难不对他洗澡的选址进行猜想。
他脚步虚浮,那么迎风慢慢走着,给人一种他是在风干自己的错觉。
这么一看,才发现,他原来生了一副极俊秀的相貌。鼻梁高挺,嘴唇丰润,眉毛整齐得像用小刀修过,唯独眼皮略薄,目光夹在里面,对上人的时候冷深深的。
走过竹林,又过了一座木廊桥,接着两侧石壁渐渐逼紧,夹成一道窄路,暗河在脚边淙淙作声。百步之后,豁然开朗。
明月高悬,草茵成片,花树密植,一条砖道从脚下延伸,通向右前方一座肃丽的牌坊。牌坊很大,高高写着“牵机堂”三个篆体金字,后面是一座极大的府邸,黑压压的,正门上悬着两个灯笼,火光如死。气势如宫殿一般。
牵机堂本是前朝的特务机构,后来才被废止。主事的丢了官,落草为寇,直接创立了门派,沿用原来的府院,规模略有缩减,就是眼前的这建筑群。
俞展迈入正门,护卫齐刷刷向他行了礼。先去马厩放了马,然后穿墙绕屋,来到一间厢房。屋里陈设简单,摆了几个屏风,一张床,充斥着一股湿旧的霉味,还有淡淡的血气。
随着锁扣“嗒”地落下,昏暗中响起一声他疲惫的轻叹。
点亮了高脚灯,他坐上床。四下一片寂寥,月光从背后的格窗照进来,投在地面。俞展看着地面自己的剪影。
剪影边界模糊,周围是密集的窗棂格影,重重将其围困。眼神一晃,又瞧见地面上整齐的石砖,夹着横横竖竖的满地细缝,逼进他的影子里来了。
坐了片刻,俞展起身走到屏风后。解开腰带,脱掉唯一的黑袍,俯身取出一件中衣,散开要穿——细光一闪,却见他胸口中央竟然钉了一枚钉子。
随即白领交叠,他穿上衣服,弯腰在衣柜边的暗格摸了摸,“沙”地勾出一个小抽屉。借着月光,却看见抽屉里面什么也没有。
没送来吗?
这时,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俞展动作一顿,外面声音道:“执事大人,堂主在暖室召你。”
“知道了。”俞展合上抽屉,把腰绳系好——本来睡觉穿的中衣尽职尽责地转换成了衬衣,又叠加了一件银白圆领袍、一袭暗纹宽袖黑袍。把自己裹成一幅太极图后,他难受地扯了扯领子,别上折扇,转身应召。
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那人的耳目。俞展本想睡一觉,明天一大早再去拜会,但既然堂主现在想见他,也只得从命。
好在是不是麻烦事——他是去交差的,不是去接活的。
他要交代的是一件人命差事,这件事花了他三个月,几次险些把命折进去,但结果圆满,整个过程挑不出一根刺。作为他给牵机堂尽的最后一份心力,算是曲终奏雅了。
俞展往暖室走去。经过什么厢房的时候,能闻到里面动物肮脏的臭味,又有些院子里摆放着沙包和稻草人偶,窗虚掩着,屋内森森地挂满了人间见不到的钩刺刀镖。一路上,十步一个黑衣短打的护卫,就那么木桩似的立在阴影里,眼睛一眨不眨,目光如同睁眼盲。
当然他们没有盲。只是被特殊训练过了。牵机堂最大的本事就是把活人训练成死人,把死人物尽其用。
然而俞展脚步甚是轻快,丝毫不受干扰。他觉得自己是最后一次走过这个地方——交完差,他立马就卷铺盖走人,对这个没让他感到过片刻安定的鬼蜮,他一刻都不想多留。
是的,三个月前,他跟堂主定下契约。此事办成,还他自由身。
这个念头撑着他熬过了夏天。
走不多时,一座院门现入眼帘。迈入门槛,首先是一方天井,绕过大厅,进了一个暖室。暖室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斜靠在榻上,舒适地眯棱着眼。旁边一个小丫头低着头,正在给他洗着一只手。
洗手用的是白玉盆,里面漾着青紫色的温水,那是蛇胆泡的药汤。
这正是牵机堂堂主:窦尤。
俞展缓步走近,弯腰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夜深叨扰,弟子拜见堂主。”
窦尤把眼睛睁开条缝,呵地一声笑了,缓缓道:“唷,你诚心行礼的时候可不多见啊。这么晚,刚回来?”
他脸宽鼻高,面色红润,笑起来太阳穴鼓起,精神健旺。
俞展客套道:“日夜兼程,归心似箭。”
窦尤道:“明月谷外的那堆尸体是怎么回事?”
俞展交代道:“一群官兵,被人收买,要来找弟子的事,已经料理了。”
窦尤淡淡道:“少给牵机堂惹事。”
俞展心平气和,恍若未闻。窦尤不再发话,只听见细微的水声,侍女在小心翼翼地搓揉他的左手。
半晌,俞展定了定神,主动提道:“三个月前,堂主交给弟子的事已经办妥了:天浪阁掌门‘子公指’已经除掉,门下互相猜忌,乱成一团,一触即溃。”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抛了过去。
窦尤单手接住,拨盖一看,里面装的是一只鼓胀的断指,指甲平短,黄茧厚硬。毫无疑问,这肯定就是那不幸的掌门的一条老命了。
窦尤没表示,在小案上放下盒子,俞展接着道:“堂主承诺过,只要我做成这最后一件事,就给我解药,拔除四季蔷薇钉,容许弟子告病退职……”
窦尤悠悠地道:“我若给了你解药,怎么还能叫‘告病’呢?”
俞展心里突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忽然为难,顺势道:“是,弟子口误了。”
窦尤咂嘴道:“这断指,是谁的?”
俞展道:“‘子公指’孙永元的。”
窦尤问道:“他是死了,还是只断了根指头?”
俞展道:“弟子割了他喉咙,亲眼看着他咽气的。”
窦尤问道:“还有谁看见了?”
俞展缓了一下,说道:“暗杀,没人看见。但尸体被他的门人发现了,死讯上下皆知。”他说话时垂着眼,看见了红木床下委着的一条死蛇。身子中间瘪了一块,那是胆已经被摘去了。半翻着白肚,双目灰败,这模样又让他想起那掌门死时的场景。
却听窦尤慢慢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找了根别人的手指放进来假冒的?”
俞展猛然抬头。惶惑地瞪着他。
窦尤摇摇头,失望地道:“子公指死了?我不信——这件事你没办好。”
脑子里轰的一声,俞展嘴唇微张,意图辩解些什么。然而窦尤明摆着要跟他胡搅蛮缠,继续道:“办事不力,该罚你五十鞭才对,但你身为执事,又跟了我十几年,我一贯视你如己出,心疼你的皮肉。”顿了顿,微笑道,“不如将功补过,我找一件事再交给你办——办好了,你回来,我给你那解药。”
原来信用、是非,在绝对的权威面前真是那么轻贱,不值一提。
他感觉五脏六腑都抽紧了,攥着拳头,汗直往外渗。他觉得心缝里有一股烫劲撺掇着他往这个男人的宽脸上揍上一拳,但很快,那冲动像被十几根针戳破了一样,泄成丝丝缕缕的酸痛,以膻中穴为中心,往四肢百骸蔓延。那感觉不停地走,越来越尖,最后如火针似的,在经脉里一粒粒跳着扎。
连忙运气调息,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窦尤不催,等着他开口。
好半晌,方觉体内灼烧稍缓。俞展猛吸一口气,说服自己最后一次压下自尊,低声道:“什么事,门主请吩咐。”
窦尤轻飘飘地道:“任平生,任大侠知道吗?五日前被灭了门,江湖上都说是你做的,是么?”
俞展道:“不是。”
窦尤道:“我也觉得不是,你不敢节外生枝。”
俞展心里冷笑,随即漫出苦涩。
窦尤缓缓道:“任家有一本家传剑法,《愈羝剑法》,随着被灭门不知所踪,我要你拿到。”
俞展道:“拿到了,你就放我走?”
窦尤道:“当然。需不需要我给你个信物?来人,摆笔墨来——”哗啦一下拿出左手,溅了那小丫头一襟子的水。
“罢了,”俞展打断道。这人的承诺比草还廉价,他也不想再给自己争取那种脆弱得可笑的希望,“我答应你。还是三个月。”
话音一落,他突然发现自己贱极了。
窦尤朗声而笑。
俞展转身欲行,却听得窦尤在身后道:“好好干了吧!在牵机堂做事,难不成还委屈了......你?”
尾音上挑,充满戏谑。
这句话使俞展整个人晃了晃,随即以更大的步子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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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牵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