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方法

啊……他们无法看到蛇,却能看到蛋。

在我陷入思索时,猫抓了抓我的头发,提醒我该尽快离开。

我当机立断,决定先和猫一起完成委托,再来思考这些玄妙的问题。

鎏金细跟笃定地敲击地面,像来时一般,人群为我让开一条道,复杂的眼神黏在我身上不舍得移开。

眼前这一张张陌生的年轻脸庞,就像一个个光鲜亮丽的躯壳,里面盛装着他们腐朽的苍老灵魂。

我想起绿泥便当。

相较于这座城市里富人们纵享的山珍海味,纯粹为了更高效剥削而生的绿泥便当是隔壁城市里的人们能选择的唯一口粮。

尽管这口粮异常贫瘠,那位老太太却能吃得那么香——原来缺乏色香味的食物也是他们需要乞讨才能吃到的珍馐。

我叹了口气,越走越快。

目光扫过人群时,我恍然看到一张眼熟的脸,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硬生生断在他面前。

站在接近人群外层的地方,我眯着眼仔细回想。

这张脸不算熟,但我一定见过。

“怎么了?”猫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在我耳边轻声询问。

人群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搜寻我目光投射的方向。

片刻后,我想起来了。

卖绿泥便当的自助餐厅菜单封面上有他的照片——花费数十年时间研制出寡淡无趣的黄金配比便当的世界著名营养师——“保尔。”

我叫出了他的名字。

对方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他卑怯地冲我躬身,红润的脸上油光满面,鬓角修剪得整齐,丰实的身躯如同一头壮硕的熊,呢喃着说敬语:“尊敬的大人……”

我诚实道:“保尔先生,您研制的黄金配比便当很难吃。”

他的眼睛惊讶地瞪大,慌张摆手:“难吃!您、您……是谁这么不懂事,怎么可以给您这样尊贵的大人吃那种东西?”

我挑眉:“哪种东西?”

他涨红了脸,诚惶诚恐地道歉:“非常抱歉,作为赔礼,您可以来我的餐厅,想吃什么都可以……”

“不必了,”我礼貌地回绝,“我只是很好奇,您自己吃过它吗?”

在我浅薄的见闻中,它甚至不如方便面或者压缩饼干来得体面。

保尔纠结地拧着眉,对我尖锐刻薄的问题避而不答:“大人,您有所不知,我的便当是……是最高效的……”

我从未见过有人用“高效”形容食物。

“它不仅能满足人类日常所需的营养,而且处理成了易吸收的小分子状态,最大程度地避免营养流失……”

保尔滔滔不绝。他似乎率先说服了他自己,语速越来越快,激情宣讲的模样和庙宇中传道的僧侣有的一拼。

他的身边人似乎是第一次听说绿泥便当的存在。

他们好奇地听他描述他的绿泥便当有多好,研制出来有多么不容易,给人类社会做出了多么巨大的贡献,言辞之间毫不掩饰对买他绿泥便当之人的轻蔑。

抹布老师的爪子开始抠我的脑袋。

我迈步离开,撂下一句:“可你是靠敛取他们的财富才能跻身于此的吧。”

周围人齐齐将目光投向这位可怜的营养师。

保尔的长篇大论噎在咽喉,眼神闪烁地打量我,羞赧和惭愧爬上眼角,梗着脖子嘴硬,试图挽回自己丧失殆尽的光鲜形象:“这、这……大人,我是有天赋的,您不能羞辱我……”

尴尬不足以形容保尔此时的表情,他肿胀的眼睛努力睁开,从中透出窘迫和无辜,轻声但用力地辩解着,生怕被赶出富人区。

我越走越远,诸如“人口”、“效率”、“生产”一类的词模模糊糊地窜入我的耳膜,让我觉得比绿泥便当更恶心。

_

在黎明时分,我们回到了好健康理疗院楼下。

我们坐着纯白色的电梯上楼。

128层顶楼办公室内,猫将它收藏的那颗腐朽之蛇的毒牙置于年轻夫妇面前,腐朽气味充盈整个顶层。

睡眼朦胧的年轻先生谨慎地缩着手,目光在我怀中纯洁无瑕的蛇蛋和面前巨大细长的弯弓状毒牙上顿了顿,态度谦卑又恭敬。

“尊敬的猫大人,请问我们该如何帮助我们的曾祖父?”

我默默记下:他们能看到毒牙。

猫转向年轻夫人,温和地开口道:“我记得你之前说,任何条件都可以?”

年轻夫人殷切地点头,目露希冀:“对!”

站在她身旁的丈夫犹豫一瞬,补充道:“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猫笑了——它低沉悦耳的声音里有明显的笑意,介于恶作剧和怜悯之间,碧绿的眸子眯成弯弯的缝,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

它说:“好,那么请放弃‘好健康’集团的继承权。”

“可以……”年轻夫人咬着唇。

她的话音刚落,坐在她身边的丈夫倏地站了起来,语气急切:“不,我不同意!”

两人大吵一架。

我兴致缺缺地搂着猫,突然想起一件事,悄悄伏在玳瑁猫的耳边问:“抹布老师,我好像忘记把我的衣物拿回来了。”

猫蹭了蹭我的脸:“王小姐,你的纸袋已经不在了。”

“哦,好。”

我失望地抬头看向吵得面红耳赤的两人:“要不你们剪刀石头布吧,赢的人说了算。”

也许是觉得我的建议太过儿戏,年轻先生抿着唇不再争吵,只是坚持道:“不管如何,我都不同意……我们差一点就可以达到进入中心城的门槛了……”

他扭头,试图温柔地劝解他固执的妻子:“艾琳娜,听我的,不要这么较真……”

但他难以掩饰骨子里的冷血凉薄:“那只是一个快死了的老头而已,不值得我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艾琳娜的眼眶红了:“可是亲爱的,他是我们的曾祖父,没有他的帮助,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她丈夫深邃的双眸里射出威严,冷漠地质问她:“艾琳娜,难道你不想去中心城了吗?”

“很抱歉,两位。”

抹布老师打断了他们无休无止的争辩,烦躁地甩起尾巴,在宽阔的桌面上踱步,猫步灵巧地避开腐朽之蛇的毒牙。

“既然你们的曾祖父召唤了我,那么在没有完成委托之前,谁也不能离开这里。”

年轻先生变了脸,开始无遮无拦地咒骂躺在病床上的委托人,他的妻子掩面哭泣,一筹莫展。

“为什么不愿意放弃继承权呢?”我好奇地问道,“你们积累的财富已经足够……”

就算放弃继承权,以他们二位身处的地位,不说像他们的曾祖父一般活到惊人的176岁,活得比贫民窟的人久还是很轻松的。

况且,活得那么久,真的有意思吗?

_

年轻先生无法回答我的疑惑,在他看来,他活得远远不够,享受的资源也远远没有达到他梦想中的标准。

他苦笑着摇头,欲|望无遮无拦地写在他精致瘦削的脸上:“您知道这里有多少人愿意为了这些财富放弃生命吗?”

我眨了眨眼,想起那位吃完绿泥便当便慨然赴死的老太太,沉默片刻,疑惑道:“难道你也愿意为此付出生命吗?”

不知餍足的人,会为什么放弃生命?

我想象不到。所以我想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

对方没想到我问得这么直接,揉了揉眉心,看向落地窗外,留给我一个冷峻到不近人情的侧脸。

我对他的冷眼相待毫无感觉,手指无聊地把玩着抹布老师的抹布尾巴,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黎明喷薄的太阳。

地面的腐朽肮脏并不能阻止高悬的太阳霞光万丈,灰蒙的云层被粲然的金光撕碎、推开,不需要金钱兑换的温暖大度地唤醒沉睡的腐朽之城。

但它温暖不了自私的蠹虫。

年轻先生再次回头看向我,试图寻求我的认同,好在他的妻子面前,为他的不愿意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王小姐,如果您的亲人生命垂危,代价是让您放弃您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您会怎么做?”

我拥有什么?

我眯着眼窝在沙发里,想了想我生前写的那些三流小说、银行几近为负的存款利息,父母留下来的那栋可以遮风避雨的房子和后花园里的残花败柳,我的五只流浪猫以及怀里的这枚蛇蛋。

好像没什么值得留念的,更何况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但我低头看了眼抹布老师,一想到也许会永远地失去它,只好诚实道:“确实值得惋惜。”

自私就自私,蠹虫就蠹虫。

抹布老师碧绿的双眸里又漾了笑意。

它的心情明显好起来,狡黠地钻入我的怀抱,和温暖的蛇蛋挤在一起。

我为它难得的撒娇心动,无奈地挪了挪屁股,费力地把蛇蛋放到桌上。

抹布老师对腾出来的宽敞怀抱很满意,愉悦地坦白:“先生,如果您执意保留继承权,并且愿意为了继承权牺牲其他部分,我还有一个方法。”

我想起在巢穴中,腐朽之蛇教授的方法,指了指面前细长的弯弓状毒牙,笑吟吟地对丈夫道:“用手触碰这枚牙齿。”

年轻先生将信将疑地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漂亮手指停滞在空中顿了顿:“牺牲其他部分,具体是指?”

“抱歉,先生,我无法告知您……”

事实上,就连我也不知道。

这法子是那条呆蠢的蛇教授给我们的,我对它是否管用存疑。

对方谨慎地缩回手,在妻子的目光中尴尬地扯了扯身上的高级西装,彬彬有礼地问道:“请问任何人都可以吗?”

“不,只能是亲人,”抹布老师不耐烦地催促,“你,或者她。”

我的心中暗暗浮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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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联络人
连载中半生浮缠万事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