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活生生的人化作血雾消失在面前,给我带来的震撼程度不亚于我得知喂养了多年的流浪猫会说话、并且还是地狱的管辖者。
但我当时确实有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绿泥便当是绿色的,血雾是红色的,为什么我没有在鲜红色的血雾里看到她吃到胃里的那三份绿泥便当?
兴许已经被她消化了吧。
我莫名觉得惋惜。
血雾很快被门缝吸收,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但一滴血都没有,刚才的老太太和强烈的白光仿佛是我的幻觉。
一条灰色破败的蛇蜕飘散在地上,风仿佛有所感知,将它吹向缝隙边缘的墙角下,和众多蛇蜕堆放在一起。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结局。
“进去吧。”低沉悦耳的男声响起。
我踩着高跟鞋,怀里抱着猫,臂弯还挂着装满旧衣物的纸袋。
高跟鞋踢踢踏踏,意外的毫不费力。
我边走边问:“这身衣服能穿回去吗?”
我不用低头,也知道抹布老师那双碧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你为什么不害怕?”明明刚刚才看到那个人的死状,就死在你面前。
“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只觉得莫名其妙。
玳瑁猫哼笑一声,愉悦道:“只要是贴身的,都可以带回去。”
我很快理解了它的意思,抱歉地看了眼臂弯挂着的纸袋。
里面是一件普通的衬衫,一条普通的牛仔裤和一双普通的运动鞋。
在踏入缝隙前,我煞有其事地将纸袋摆在墙根处,像摸猫一样摸了摸它头顶的手提绳:“如果我回来时你们还在,我就穿你们回去。”
玳瑁猫的爪子搭在我胸口,弯钩般的指甲勾着裙子细长的吊带:“你看起来很舍不得。但是又很无情。”
并没有。我只是懒得多拎一个脆弱的纸袋,懒得换衣服,也懒得张嘴解释。
我迈步进入缝隙。它没有攻击我,就像普普通通地迈入任何一道缝隙,迥然不同的世界呈现在我面前。
喧嚣,热闹,极尽奢华。
这也是一座城市。
灯火通明,华光璀璨。
比起眼前这座城市,我背后那座冷漠、空洞、荒凉的城市,就像是人类遗弃的文明遗址。
街头人头攒动,人们纷纷扰扰,唱歌、跳舞,饮酒、啖肉,狂欢、享乐。
他们很年轻,一张张紧致白皙的脸庞神采飞扬,情绪高涨。
他们身上穿着价值不菲的衣服,戴着奢华的首饰,通身洋溢着名贵香水味,从头顶精致到鞋底。
他们姿态端庄,步伐优雅,不紧不慢,走马观花。
唯一让我相信这和我身后的城市是同一个世界的是:这里街头巷尾都充斥着腐朽的味道。
这股恶心的腐朽味混合着肉味、烟味、酒味、香水味、人味,杂糅成一股浓重的臭味,熏得我当场开始干呕。
呕吐反应激烈异常,我口中发苦,眼角直冒眼泪。
这失礼的行为显然引起了人群的注意力。
他们纷纷向我靠近,表情犹疑,直到看见我怀中的猫。
“猫……”
“是猫……”
我无法形容他们脸上的表情,畏惧、激动、狐疑、紧张、慌乱……复杂的表情使他们的脸色像调色盘一般精彩。
玳瑁猫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人群竟然齐齐后退一步,反应比好健康疗养院的那对年轻夫妇更加夸张。
我从来不知道怀里这块小抹布有这么大的威力,不由顺手摸了摸它柔软的毛。
猫舒服地蹭着我的臂弯。
人群眼神复杂,看向我的表情就像见了鬼——这个比喻不太恰当,毕竟我已经死了,但我暂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比喻。
“她……她摸了猫……”
“她、她还在摸……”
“天哪,她是谁?”
我和猫都对他们的讨论不感兴趣,于是我抱着猫径直向前走。
人群纷纷后退,很快,我明白了玳瑁猫所说的“巢穴”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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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是一栋巨大的、鲜红色的建筑物,散发着冲天的恶臭。厚重的鲜红色墙壁将它围起来,就像一个巢穴,只留下一扇镶嵌着灰白蛇头骨的拱门供访客通行。
我不确定这蛇头骨是否是腐朽之蛇的头骨。
根据我的观察,这个世界的人并不能看到腐朽之蛇。
于是我问守在门边瑟瑟发抖的守卫,态度尽量礼貌温和:“您好,请问您可以形容一下这扇门的样子吗?”
他高大的身躯狠狠颤抖了一下,下意识望向窝在我怀中假寐的玳瑁猫,谨慎地回答:“它是、是红色的……可供三人并行……大概有两个人那么高,门上有金色的把手……”
我耐心地等他支支吾吾完,然后追问道:“没有别的东西了吗?……比如骨头?”
“什么?骨头?”
守卫困惑地回头仔细观察,核实自己刚才对门的描述是否有遗漏。
片刻后,他诚恳地对我说:“没有。”
玳瑁猫打了个哈欠。
我被它传染,也打了个哈欠。
“我想进去看看,可以吗?”
守卫一个激灵,赶紧点头:“可以,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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巢穴里很空旷。
空无一物,S形的壁灯散发着黯淡的光,高跟鞋撞击大理石地砖的声音响彻大厅。
我怀疑连守卫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守些什么。
裸露的双臂有点冷。我抱紧猫,穿过大厅进入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上挂着一幅幅画像,上面画的竟然都是猫。
各种各样的猫,黄的白的黑的灰的花的。
在走廊尽头,我看到了一只熟悉的猫。
黑灰色的毛发像用脏的抹布,上面镶嵌了一对碧绿碧绿的猫眼,圆润的、漂亮的,泛着幽光,就像我母亲最爱的那对翡翠耳坠。
“抹布老师,这是你吗?”
我站在画像前,把玳瑁猫从怀里抱出来,它不满地扭了扭身体,蓬松的尾巴垂下,尾巴尖不满地甩了甩。
我托着它的腋下,仔仔细细地把它与画像对比,越看越觉得画像里的就是它。
“抹布老师,这就是你。”
猫灵巧地弯起后肢,将爪子抵在我身上,轻轻一蹬,便挣脱了我的掌控。
它落到地上,优雅向前走。
穿过走廊,视野陡然开阔,连环境都明亮起来。
光源的形状让我感到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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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蛋。
一个个巨大的蛋窝在大殿中央,散发着晶莹的柔光,没有任何腐朽的气味,纯净得像白开水。
“这是什么蛋?”我上前捧起一个,蛋壳温润,从中传递出微弱的震颤,像心跳。
“腐朽之蛇的蛋。”
玳瑁猫伸出爪子,寒光闪过,厚重的蛋壳破碎,从里面流出半透明黏腻的液体,一条蜷曲的幼蛇裹在还未完全溶解的蛋清里,纯白的躯体隔着薄膜扭动,看着有点恶心。
我犹豫了片刻,见那小蛇靠自己的力量无法穿破薄膜,扭动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弱,遂狠下心,打算帮它一把。
还没等我帮它扒开薄膜,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大殿。
“来者何……”
那声音很快弱下去,瑟缩着试探:“管辖者大人……您,您怎么来了……”
玳瑁猫优雅地蹲坐在我身边,蓬松的尾巴盘在身前,低沉悦耳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中响起,显得空灵好听:“怎么,不敢见我?”
对方干笑两声,现出身形。
大殿开始震颤,墙壁扭曲移动。
我这才发现,灰白墙壁上的花纹如同放大版的蛇蜕,只是比坏死的蛇蜕更加鲜亮,反射着金属般的硬质冷光。
很快,潜伏在墙壁上的巨蛇缓缓展露身形,身后的墙壁失去遮挡,现出原本的鲜红色。
腐朽之蛇。
它大概是所有蛇的孕育者?
面前趴伏着的巨大蛇头足有三人高,锐利的蛇眼闪躲。
我整个人站在它面前,充其量也只有它嘴里的蛇信那么大。好在它身上没有粘液,这让我觉得好受了一些。
在抹布老师的沉默中,腐朽之蛇鬼鬼祟祟地朝我伸出舌头。
我本能地后退,蛇信将地上破碎的蛋壳和憋闷致死的幼蛇卷进口中。
“……”
可能是今天经历了太多挫折,我竟然觉得面前巢穴的诡异程度还不如我那根勺子上被老太太舔掉的绿泥。
腐朽之蛇在此刻才终于正视我。
它惊讶于我的淡定,恭敬地对我低下头颅:“尊敬的大人……请问您是?”
“呃,我姓王……”
我下意识回答它,目光扫过脚边的抹布,又补充了一句:“现在是地狱联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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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继见识过猫笑、猫皱眉以后,现在我又见识到了蛇的震惊。
它的下颚微张,不停地吐出黑色的蛇信,尾巴尖错愕地抖动,沉默了好半晌。
我看到它长长的毒牙只剩下一颗,另一边是光秃秃的牙床。
“你的牙怎么了?”我好奇道。
低沉悦耳的男声带着笑意,响彻大殿:“被我拔了。”
腐朽之蛇沮丧地闭上嘴:“两位大人,您二位这趟来,不会只是为了和我这条可怜的小蛇聊这些有的没的的吧?”
不小吧?
我古怪地看了它一眼。
“腐朽,这要问你了。”
玳瑁猫蹲累了,又不想没有风度地躺在地上,遂用爪子扒拉我的裙摆,示意我抱它。
我从善如流。
猫说:“有人在临终前呼唤了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