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告诉我,这个委托很棘手。
因此我非常好奇我的抹布猫会怎么做。
但它似乎只是带着我漫无目的地闲逛。
逛着逛着,我抬头看了眼天色:“你饿吗?”
我并不饿。
但多年来身为人类的进食习惯让我觉得这时候应该吃点什么,于是我四处搜寻可能提供食物的店铺。
很快,我的目光锁定了一家自助餐厅。
餐厅四周镶嵌着大面积的透明落地窗,里面的装潢一览无遗,桌椅整齐干净,播放着轻松欢快的音乐,看起来还不错。
但是我们好像没有钱。
在我犹豫是否要吃这顿对现在的我来说没必要的饭时,玳瑁猫昂首阔步地踱进餐厅,然后跳到柜台上,猫爪随意地在液晶屏上按了几下。
随即,服务员机械的声音响起:“尊敬的客人,请在菜单上选择您所需要的任意餐品,祝您用餐愉快。”
我好奇地走向柜台,感受到身后有人靠近,我下意识向侧边让了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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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助餐厅里,我和抹布老师相对而坐,面前是预制便当。
据餐厅菜单上的介绍,这款便当是由世界著名营养师保尔先生花费数十年时间研制而成。
在保留食物部分口感和香气的同时,他将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这三大营养素依据最适合人体的黄金比例组合,终于研制成了这款便当——因此,它也被誉为黄金配比便当。
这就是高度自动化世界的单调乏味之处。
我打了个哈欠。
就连食物都是一样的无趣。
机械化的无趣。模式化的无趣。
“抹布老师,回去后,我想开一家餐厅。”
我用可回收勺子翻搅着便当盒中绿色的泥状物质。
尽管它的颜色、质地都和牛肉毫不沾边,但它确实是一份牛肉味便当——至少菜单上是这么写的——它散发着诡异的熟牛肉香味,偶尔还能在绿泥里挖掘到白色富有弹性的颗粒。
光是看着它们的样子,感受着它们的质地,我便食欲全无。
“为什么是抹布老师?”
蹲坐在我面前的玳瑁猫显然很在意这个脱口而出的称呼。
它冲我歪了歪头,碧绿的双眸认真地盯着我,试图劝我不要把这么廉价的昵称安在它身上:“王小姐,虽然它听起来像个敬称,但恕我直言,它并不好听。”
我被它鲜少表露的不满情绪吸引了注意力:“那我该叫你什么?”
玳瑁猫低头望着便当盒里绿色的食物,连闻都不想闻,便兴致缺缺地站起身,毛茸茸的身体抻直,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
“随您高兴。”
我暂且止住了继续冒犯它的冲动,又在心里喊了一句:抹布老师。
我很满意这个称呼。
也许是我猥琐的笑容让玳瑁猫察觉到了我的想法,它一声不吭地拿屁股对着我,跳下餐桌。
我赶紧放下勺子跟上。
没有了碧绿眼睛的装饰,它那身灰黑色的毛显得更加凌乱。
它的背影就像一块翘着尾巴的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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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我……我可以吃吗?”
就在我离开自助餐厅前,一道苍老的女声小心翼翼地在我身后响起。
我转过身,发现她就是刚才站在我身边的人。
她是个老太太,皱皱巴巴的脸上满是岁月的沟壑,干瘦的身体被不合身的衣服包裹着,看起来像是从谁身上硬生生拽下来的,领口出奇的紧,勒着她脖间松弛的软肉。
这件衣服应该很不舒服。
她的手指关节很粗壮,被青筋和褶皱覆满,此刻正双手合十,向我虔诚地祈祷——也许可以称之为祈祷,就像古代神话故事里祈求上天降下甘霖一般,试图摆出神秘的姿势与神明沟通——虽然我不是神。
我是地狱联络人。
哪有人会向一个拥有如此诡异身份的人祈祷?
老太太的眼睛胆怯地望着我的下巴,始终不敢与我对视:“尊敬的小姐……”
她又看了看蹲坐在我脚跟边的猫,指着餐桌上被我们随意弃置的绿泥便当,态度极尽谦卑:“尊敬的小姐,尊敬的、尊敬的猫……请问我可以吃了它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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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量得这么仔细,是因为她背后缠绕着一条腐朽之蛇。
灰白色的蛇身散发着浓烈的腐朽气味,在她花白稀疏的头发上留下半透明黏糊糊的粘液,皮肤上覆满排列整齐的狭长鳞片,和之前遇到的腐朽之蛇并无差别。
让我感到奇异的是,它正在蜕皮。
它的旧皮肤像长了吸盘一般,紧紧地吸住老太太的后背,新生的皮肤呈现银白色,裹满黏糊糊的粘液,仿佛以此为润滑,帮助它从僵硬、皲裂的旧皮肤中蜿蜒而出。
我为这难得一见的场面所吸引,下意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老太太大概是觉得冒犯了我,慌乱地鞠躬,怯生生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蜕皮的过程很缓慢,在我怔愣的几分钟里,蛇身仅仅只是在蛇蜕中扭动着拖出手指节那么短的一小节。
玳瑁猫的尾巴卷住了我的裤腿,勒紧。
我回过神,冲老人微笑:“没关系,如果您不嫌弃的话,请随意。”
“好的,好的!”老太太激动得满眼泪花,连声道谢,“您真好……”
我自觉受之有愧,摸了摸鼻子,蹲下身抱起猫,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我陪您吃,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再给您点。”
我想看蛇蜕皮。
老太太感激涕零,她看起来好多天没有进食了,饥肠辘辘之下便顾不得礼仪,拿起勺子就开始狼吞虎咽。
她吃得很香,以至于我竟然开始好奇绿泥的味道。
于是抹布老师又帮我点了一份鸡肉味的。
我们等机器人服务员准备便当的这会儿工夫,老太太已经将面前的两份便当吃干抹净,但她没有离开,而是敛声闭气地坐在我面前,脸上挂着愧怍羞赧的笑容,做贼般地吞了吞口水。
她的眼神随着机器人的动作移动,紧紧盯着绿泥便当,就像在疗养院里,那群老人身上的腐朽之蛇盯着我一样。
出于不能伤害老太太自尊的想法,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再表现出任何对绿泥的嫌弃,用便当配套的可回收勺子,舀了一点点绿泥,小心翼翼地放在舌尖上。
说不上难吃。
它确实有鸡肉的香气,但是毫无作为食物的存在感,浅淡的咸味配合粗纤维般的口感,让我觉得就像在嚼某种被牛胃反刍过的食品工业呕吐物,又或是包裹着沙子的绿色橡皮泥。
我抿着唇没有吐出来,同时生理性反胃让我难以下咽,只好吐在了勺子上,放回便当盒,假装无事发生。
下一秒,老太太再次开口,眼神灼热,双手合十,迫不及待地开口乞求:“这份……这份也可以给我吃吗?”
我被她的热情吓了一跳,连忙把餐盒里的勺子拿回来,局促地伸手示意:“您……您请便……”
她背后的蛇蜕皮蜕得太慢,我开始觉得厌倦。
于是我起身向她告辞,但她几乎把头埋进绿泥里,大概没有听见我的话。
玳瑁猫慢吞吞地走在我身边,临转角离开自助餐厅的最后一扇落地窗时,它停下,示意我回头向餐厅里面看。
老太太狼吞虎咽地吃完第三份绿泥便当,然后把我放在桌面上的勺子舔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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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扶着墙角干呕了半天。
这滋味很不好受。我的胃里空无一物,口腔反射性地溢出大股大股唾液,灼烧感从喉咙经由食道,一直蔓延进胃腔。
呕吐并不能使我得到满足,我痛苦得就像在空烧的高压锅,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昏昏沉沉间,低沉悦耳的男声恶作剧般在我耳边响起:“我们扯平了。”
小气鬼。
它在记恨我叫它抹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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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流逝,我开始想家。
“完成委托的时间有期限吗?”
抹布老师太过悠闲,让我不禁怀疑起它带我闲逛也是一场基于它恶劣性格的恶作剧。
“别着急。”它带我走进一家服装店,给我买了一条黑色的连衣裙。
我想拒绝,我觉得这种连衣裙很不方便。
而且它的料子看起来十分昂贵。
“穿上它。我们要去蛇的巢穴。”
巢穴,听到这个词的瞬间,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向脊背。
难道还有比好健康疗养院更恐怖的巢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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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皮肤白净,匀称的身体被黑色绸缎包裹,服装店的机器人自动为我推荐搭配了一对金色流苏耳坠和一双细跟鎏金的高跟鞋。
玳瑁猫优雅地蹲坐在镜子前打量我,碧绿色的眼眸像一对翡翠耳坠,透露着满意。
我并不在意抹布猫的目光,自顾自把换下来的衣物装进自助手提袋内:“比起金色,我更喜欢绿色。”
玳瑁猫闻言,尾巴轻快地甩了甩,似乎心情很好地跳到我怀里。
依据它的指挥,在天黑之前,我终于赶到了这座城市的边缘。
那是一堵高耸入云的墙,绵延到视线所及的最远处,仅有一道三人宽的缝隙可供通行。
缝隙边落满了蛇蜕,被它们寄生着的人们不见踪影。
我自然联想到一种可能的原因:也许他们都进入了这道缝隙。
但显然不是。
因为我亲眼见到了身上缠绕着蛇蜕的人的结局。
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响起,我回头,发现是刚才那个老太太。
我条件反射地感到反胃。
她肚子里装着抹布老师买的三份便当,鱼肉味,牛肉味和鸡肉味。在我和猫逛街的时候,蛇蜕完了皮,她身上只剩下一条空洞的灰色蛇蜕。
她没有认出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缝隙,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端出规矩高雅的姿态,优雅从容地走向缝隙。
强烈的白光闪过,我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