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下

出于对怪异丑陋事物的厌恶,我本能地后退。

中年男人像是对他身上那条恶心的蛇毫无所觉,抬头看到我时眼前一亮,表情十分拘谨:“您……您好。”

缠在他身上的蛇扭过头,灰白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男人和蛇的目光都异常炽热,我下意识摸了摸脸颊,脱口而出:“您好,请问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面前的中年男人后知后觉地收回眼神,涨红了一张脸,皱纹错落在眼角,像是在努力寻找措辞破冰。

片刻后,他憋出一句:“您看起来真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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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几句后,玳瑁猫率先跳下柜台,径自出门。

我只好愧疚地冲男人笑笑:“抱歉,那是我的猫,它可能饿了。”

中年男人了然地点点头,对我问问不买的行为表现出极大的宽容和理解,态度亲善又热情:“没关系,年轻的姑娘,欢迎下次再来。”

我点点头,又瞥了眼他身后对我虎视眈眈的大蛇,赶紧扭头追上玳瑁的步伐。

“那是什么东西?”

玳瑁灰黑色的皮毛随着越来越轻快的脚步随风飘荡,听到我的问题,它回头看了我一眼,碧绿的眼睛半眯着,漫不经心道:“也许是我们要处理的东西。”

“那条蛇?”

我皱了皱眉,它的速度太快,我不得不跑起来。

玳瑁嗯了一声,全神贯注地向前奔跑。

随着速度越来越快,距离越来越远,我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点都不觉得气喘,甚至能游刃有余地欣赏街边水泥色的砖瓦。

“它有名字吗?”

眼前的路仿佛没有尽头,我跟着玳瑁猫转来转去,穿过空无一人的大街,在六车道的宽敞马路上公然闯红灯。

没人管。

一辆车都没有。安静得诡异。

“我们到了。”

拐过一个十字路口,眼前赫然是一栋巨大的建筑物,纯白色的墙面,自动玻璃门的侧面是一个鲜红色的十字标记,看起来像一家医院。

“这是哪里?”

站在自动门口,我听到里面传来人声嘈杂,似乎很热闹。

“委托人所在的地方。”玳瑁猫蹲坐在地上,昂着头示意我向上看。

我顺着它的视线抬头,看到一块液晶显示屏,上面是红色的字:好健康理疗院。

看起来像个养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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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踏入理疗院的玻璃自动门之前,我从未设想过自动门背后会是这样的场景。

里面全是老人。

有坐着轮椅的老人在和身边拄着拐杖的老朋友聊天;有精神头不错的老人聚在大厅角落看球赛;有老到牙齿都掉光的老人,只能躺在床上用鼻饲管、营养液和氧气罩勉强维持生命体征。

每位老人身边都跟着一个健康监测机器人。

我小心翼翼地跟着玳瑁猫踏入养老院大厅,尽最大可能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显然我低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分量。

老人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我,在看到我的一瞬间,身上出现了灰白色的蛇,外表和缠在刚才那个中年男人身上的一模一样,甚至更加硕大粗壮。

我感到头皮发麻,下意识抱起玳瑁猫。

它温和地待在我怀里,蓬松的尾巴卷住我的手腕:“别怕。”

大厅里一片寂静,明明全是人,却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简直像一座座人形墓碑,而我正身处墓地。

玳瑁猫的镇定给了我极大的勇气,我硬着头皮向前走,每走一步,老人和蛇的眼神就跟着我移动一分。

终于,穿过大厅,我看到纯白色的电梯。

“顶楼。”

我躲进电梯,按下顶楼128层的按键,总算松了口气。

我的紧张仿佛取悦了玳瑁猫,它心情极好地为我解答之前的问题:“腐朽之蛇。”

“腐朽之蛇?”

我重复一遍,心想这名字意外的有诗意,仿佛神话里为祸人间的邪恶源头的名字。

我想起腐朽之蛇的眼神,打了个寒颤:“它们的眼神太可怕了。”

简直像要把我活活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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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顶楼的是一对年轻夫妻。

奇怪的是,他们身上虽然没有缠着蛇,腐朽的气味却比大厅里更重,让我几欲作呕。

“王小姐,您没事吧?”

年轻的先生身着高档西装,一脸担忧地看向我。

我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玳瑁将尾巴优雅地卷在身前,盘在我臂弯里,礼貌地冲着他们道:“您好,初次见面,请问委托人是谁?”

年轻夫妻像是早有准备,丝毫不觉一只猫开口说话有什么不对劲。

年轻的妻子低下头:“王小姐和……猫先生,请跟我来。”

我抱着猫跟在她身后,目光随着她修长的脖颈移动,昂贵护肤品的滋润使她脸庞的肌肤变得超乎寻常的细腻,在物理意义上散发出阵阵馨香。

我不由猜测她的年龄。

二十?二十五?最多不超过三十……

在年轻夫人的带领下,我们进入了一个宽敞的房间。

落地窗干净得一尘不染,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视野通透,恒温的空调不遗余力地维持着人体最舒适的温度。

空旷的纯白地砖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理疗床。

床的四周整齐地排满了昂贵的医疗设备,一块块电子屏幕上显示着各种数据,即时更新监测对象的生命体征。

靠近以后,我看到理疗床上躺着一位老人,他的面色红润,但眉头紧皱,看上去噩梦缠身。

腐朽的气味浓重异常,简直像从乱坟岗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丧尸,又风吹雨淋太阳晒了三天三夜,最后在阴暗潮湿的地方闷了一整天,腐烂的内脏流了满地,上头爬满了老鼠和蛆虫——这是我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味道。

我只好捂住口鼻缓了缓:“他就是委托人吗?”

年轻夫人优雅颔首,示意我们靠近,介绍道:“他是我们的曾祖父,也是好健康集团的创始人,他现在已经176岁了……”

176岁?我被这个远远超出我想象的数字震惊。

玳瑁猫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惊讶,低沉悦耳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显得捉摸不定:“他的委托内容是让我帮助他毫无痛苦地死去……”

年轻夫人含泪点了点头,粉腮红唇,煞是动人:“他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近日时常做些莫名其妙的梦。虽然我们用各种手段将他的体年龄定格在了65岁,但心理医生建议遵从他的意志……”

她的眼神闪了闪,姣好的面容挂着一丝犹疑:“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

她低头看了眼我怀里的猫:“怎么联系到您的……”

玳瑁猫明显地冷哼一声。

年轻夫人赶紧住了嘴:“总之,如果您愿意帮我的曾祖父实现临终前的愿望,任何条件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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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空荡荡的大街,我挠了挠头:“然后我们要干什么?”

玳瑁猫没急着走,蹲在养老院门口,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刚才那个女人,你知道她几岁了吗?”

“三十岁?”

它既然这么问了,那一定是出乎意料的答案,于是我试探性地往老了说。

玳瑁猫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她82岁了哦。”

“……”我叹了口气,“看来他们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先进很多。”

比起寿命,我更关心其他问题:“为什么他们三个身上没有蛇?”

一开始,我以为委托只是让我们抓蛇,结果没想到是帮助那个老人赴死——我像一个蒙着眼睛抓瞎的人,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一头雾水。

“王小姐,我再带你去个地方。”

我的安抚抹布开始飞速移动,我只好跟着它跑。

再度经过一条条空旷的街道,一个念头猛地窜入脑海。这里的街道这么宽敞,却没有车,是因为没有开车的人了吗?

这里好像真的没有任何“年轻人”。

怪不得那些人看我的眼神都灼热得像在动物园看稀有濒危物种。

“腐朽之蛇是吸食生命力的吗?还是吸食时间?”

抹布欣赏地看了我一眼:“你比他们几个聪明多了,可惜你是人类。”

被一只猫夸聪明,我高兴不起来,只好干笑两声。

“你猜得很接近了,但还差一些。”

渐渐的,我们穿梭的路越来越狭窄。

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开始,我们进入了阴暗潮湿的地底,还没来得及惊讶为什么地底也有甬道供人行走,眼前的画面给我的地狱打工生涯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其震撼远远超过刚才看到的疗养院,和那一条条灰白色的腐朽之蛇。

这是一个犹如老鼠洞一般幽暗逼仄的地方。

里面的恶臭与腐朽味道不同,仿佛拥有实质,像一柄腥臭的箭矢,裹挟着贫穷、苟且、剥削,朝我的灵魂射来。

简直难以置信。

地面上光鲜亮丽的城市如同粉刷在陈旧墙面上易剥落的墙皮,在此刻,我看到了墙内部的悲凉底色。

贫民窟。

我想起了这个词汇,在我有限的认知里,这个词离养育我的文明很远很远。

我走在逼仄的地道里,视线掠过一张张麻木的脸庞,一具具干瘪的身体,一双双空洞的眼睛。

我看到他们身上缠着蛇蜕。

“他们几岁了?”我问怀里的玳瑁猫,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它蓬松柔软的尾巴温柔地缠紧我的手腕:“比刚才那个女人年轻一些……”

我的抹布尽心尽力地解释着残酷的事实。

“……但他们还要继续工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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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联络人
连载中半生浮缠万事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