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说,诸位节哀,姜父断气了,准备后事吧。
姜父去世得突然,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锦衣卫向皇帝汇报此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姜父过世这个结果。闻言,皇帝坐在龙椅上沉默良久。
——姜纳海竟然被吓死了。被无孔不入的锦衣卫吓死。被皇威吓死。
翌日,敕谕天下:“皇后殡天,在京禁屠宰四十九日,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三月不得婚嫁。”
不论京中发生何事,姜府现在要立刻为姜父办丧事,抬棺回乡。姜令君派人带信给远在河南老家的姜旼,让他中断考试,回家奔丧。同时给族里人报丧。
装殓要等姜旼回来,但在此之前,丧服要准备齐全。这就需要理清楚,族里有多少子弟,辈分排行如何——孝子披麻戴白,孙辈戴红,曾孙辈戴绿,四世孙戴紫。
虽然姜父未必有四世孙,但族里这两年万一有出生的小孩子,府里不知道呢?所以还是要提前准备,买布来雇绣娘赶制丧服。
此外,姜府跟族里商量好,丧事回河南老家举办,等姜父遗体装殓入棺后,姜府抬棺回乡,亲友去河南老家吊唁。此外,族里要尽快选好八仙,八仙是同族里各房各支选出的帮主家处理丧事的人,入殓、出殡、下葬都需要他们帮忙。
一来一去要商量的事情多了,下人每天两地跑,几乎跑断腿。
姜令君一方面心情沉重哀痛,一方面忙得连日不得休息,几日下来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该哭的时候哭,该收眼泪的时候就收。虽然有姜佳子一起操持,不过是两个人都忙得晕头转向罢了。姜母更是哭得数度晕厥。
姜旼奔丧赶回来时,看见家门口挂的白绸,猛烈的酸涩从肺腑涌出来,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他提起衣摆跑进门,一路边哭边跑,进到院里姜父灵床前,十步远就腿软得站不住跪倒在地,放声大哭爬向灵床,姜佳子和姜令君赶紧去扶他,就见姜旼趴在姜父遗体旁边,哭得喘不过来气,眼泪鼻涕齐下。
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哭了半天想起一件事,爹你还不知道我童试第一门过了,但正在嚎啕的喉咙却说不出话。
姜旼回来后,全家抬棺回乡,一个月后,丧事结束,姜令君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一切就尘埃落地了。对这期间唯一有印象的事,是吊唁时来了个一脸络腮胡子的外国传教士,给爹念完了一整本《圣经》。外国传教士用蹩脚的汉话说,姜先生学贯东西,曾经跟他一起讨论天主教教义。他对姜先生的去世感到非常惋惜。
她这才想起小时候见到过爹有一张《坤舆万国全图》。
今年姜家人不打算回京,一来在河南老家守过姜父百日,不到两个月又是中元节,要祭祖扫墓,然后又是春节,干脆一直待在河南老家更方便;二来京里也没要紧事,无所谓回不回去。
没想到皇帝诏令姜佳子回宫。
不知缘由为何,姜家人很是忐忑。姜旼亲自护送姜佳子回京,目送她进宫后就一直守在宫门口等待。
皇宫也是一片缟素,因为皇后新丧。皇帝百忙之中抽空见了姜佳子一面,见面时姜佳子神色冷淡,眼神中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皇帝略感扎心。他猜,她肯定觉得是他逼死她爹的。
说实话他很冤枉,他从没想过逼死姜纳海,反而很信重他。姜纳海是状元郎,而且身家清白,每年吏部推举官员,姜纳海的名字都在头一页。他本来打算过两年起用姜纳海为学政,监考科举,没想到人就这么死了。
往事不必再提。这次皇帝召见姜佳子,是为了正式放她丁忧假。去年过年前姜佳子停职出宫,尚宫局记的是“大不敬,停职遣回”。
皇帝吩咐尚宫局,改成“丁忧三年”,并宣召姜佳子回宫交接。他服软,赦免姜家父女之前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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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又是一年隆冬。
村庄荒凉,一个五短身材、穿着破旧棉袄的年轻汉子推开篱笆,把一户五口之家引进他院子里:“主屋三间,侧屋是两间,有厨房有茅房。你去别处找不到我这么好的房子了,要不是看你面善,我不可能租给你。”
萧惕,如今户籍上的名字是萧从易,看完房子道:“别侧屋了,主屋租给我们吧,一个月我给你多加两百钱,总共半吊钱一个月,我先租三个月,租金加押金共两吊钱现在就给你,我不还价。”
房东汉子眼睛一亮:“忒行!”
付了钱,萧惕把马车赶进院内,把车上的箱子往屋里搬。
这里是陕西省地界。一年来,萧家一家人从北京到巴蜀,万里奔波,一路绕城而行,不敢在任何地界久留,总算赶到了川陕交界处。只不过又到冬天,行路不便,才不得不找个村子暂且住下,度过寒冬再启程。
去年冬天,萧家人逃出北京城没几天就赶上大雪封山,因为没走出直隶地界,他们不敢找百姓家借宿,最后是在马车里将就过冬的,日子过得极为艰难。虽然马车里带了火盆、煤炭和干粮,但供一家五口人吃喝根本不够,更别说他们还有一匹马要养活。
当时在荒郊野岭,萧惕花了一天一夜才在山坡背风处挖好一个地穴,把马车轮子拆卸下来,把车厢放进去做个穴屋,勉强能够遮风挡寒。他每天放马去吃草,顺便在山上抓点野味,像野兔子野山鸡之类的。
其他人则留在穴屋里。萧父在京城保卫战中被炸伤了腿,行动艰难,每时每刻都忍受着伤痛煎熬,再加上小金铭是个未满一岁的婴儿,两人都需要萧母和萧小妹的照顾。萧小妹才十二岁。
一天,萧惕发现他的马总能在枯枝落叶堆里找到新鲜的草吃。萧惕把地上吃草的马脸推开,发现它吃的东西像是野菜,就摘回去让小妹煮了,挺甜的。
过完冬天,马车的屋顶塌了,萧家人启程继续往西南走,路过村庄看到农夫用的平板车,萧惕想买下来,把现在的破车换了。
农夫说:“这位小爷,要不我干脆给你打个新车厢吧?按你原先的样式来。”
萧惕恍然大悟,他怎么脑袋僵了,连这个都没想到。车厢当然比平板车好,起码能遮风挡雨。于是萧家一行人在这个村庄逗留了几天,萧惕跟着农夫上山锯树,做了个新车厢,车顶再加个雨棚,并趁机买了很多干粮。
他们花了一年时间走到陕西,一路上都没有被官兵追赶上来过。一方面是得益于他们日夜兼程,速度奇快;另一方面则是他们行事谨慎,从不进城往有衙门的地方去,就算缺点什么东西,也是跟村里人买。
又到冬天,萧惕吸取教训,不敢再在野外过冬,而是找到合适地方租下房子。他打听过,这家房东从小父母双亡,没人管教,长大后游手好闲,靠变卖家产度日,如今只剩下这座院子,田地都被卖光了。附近十里八乡都没有姑娘肯嫁给他,年近三十还是个光棍。
乡里人排外,不可能把房子长期给外姓人住,就算萧惕拿着伪造得天衣无缝的户籍,宣称自己是四川逃难来的,也不行。这位房东肯把房子租给萧惕,纯粹是见钱眼开。
有房子住,今年冬天好过多了。萧惕让家人都待在屋子里烤火,他去山上打猎。萧父的腿伤一直没好过,加上受冻,又添了风湿的毛病。而萧母和萧小妹去年手上长了冻疮,就算今年注意保暖,还是复发了。小金铭则被她们照顾得很好,冻疮没有复发。
萧惕每次出去打猎都会带上他的马,因为他发现马是个很聪明的动物,在找食物方面尤其擅长,很少误食毒草,喜欢甜味,像野胡萝卜、青玉米它都喜欢,他也喜欢。这就不能怪他跟马抢食了。
夜黑风紧,萧惕提着田鼠牵着马回去,腰上还挂着一袋从田鼠窝里掏出来的板栗,踏雪回家。
家里给他留了亮,萧小妹守着火堆没睡,一直在等他。
萧惕把马栓进柴房,轻手轻脚开门关门,把田鼠递给过来迎他的小妹,轻声问:“都睡了?”
萧小妹点头:“火堆上热着半罐红薯汤,给二哥你留的。”
拍干净衣服上的雪,在火堆前坐下,萧惕把腰袋里的板栗倒出来,埋进火堆里。等把手烤暖和了,他起身去里屋看小金铭。
炕上睡着萧父萧母和小金铭,屋里漆黑一片,只听见呼噜声。
萧惕真以为他们都睡着了,待他走近一看,跟小金铭看了个对眼。小金铭圆溜溜的眼睛像黑珍珠一般闪着光泽,看见二叔走近,好奇地转动眼珠子。
萧惕就笑了,伸手摸摸孩子白嫩嫩的脸。小金铭非常乖巧懂事,除非饿了尿了,从不哭闹,醒了就自己玩,被二叔捏也不生气。
他觉得孩子像嫂嫂,嫂嫂就是这么温婉安静。
孩子是无忧无虑的,萧惕每天晚上都会陪小金铭玩一会儿,然后心灵就会得到莫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