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由银子的事,姜令君想到萧家,想到他们一家人远走天涯,生死未卜,担忧油然而生。这些年,她想过派人去巴蜀打听,可却不知从何处下手。总不能在城门上张贴告示,问有没有人见过萧家人吧?萧家人可是逃犯,哪能大张旗鼓地问。
而萧家也从来没有寄过信件到姜家来。如果他们安顿好了,为什么不寄封信给她报平安呢?她总担心,萧家人已经离开人世了。担忧最甚时,甚至噩梦惊醒,害怕她的大儿子还不满十岁就夭折,那她会心疼而死。
姜令君盘腿坐在床上,面前摊开佛经,给小金铭念经祈福。程秀进屋时,就看见妻子在打坐,他没有上前打扰,等念完一卷经后她揉脖颈了,才问:“今天怎么突然念起经来?”
她解释是给小金铭祈福:“他如今音信全无,我这个做娘的,实在对不起这孩子。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挂念着这孩子,生怕他遭逢厄运。我打算以后每夜都为他念一卷经,希望能保佑他在外面平平安安。”
程秀点头表示了悟。
姜令君牵起丈夫的手,道:“我不光对不起那孩子,也对不起你。我嫁给了你,心中却还挂念萧家的人,可我却不能不挂念,小金铭是我的亲骨肉。在我心里,他跟月牙儿是一样的。”
程秀笑了,说道:“我哪至于为这种事吃醋。你跟小金铭是母子,你又是我妻子,算起来,小金铭也是我的孩子。他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将来我若碰见他,一定把鹦鹉送给他玩。”
姜令君莞尔。她一直觉得程秀跟赵芷是一样的人,都单纯无害,心地纯良。程秀待她全心全意,她也不想有所隐瞒,就把今天下午程二奶奶提到的萧家存银的事如实告诉他了。
当时他在西侧间陪闺女逗鹦鹉,肯定也听到一二,却到此刻都不曾开口问她,着实是在为她着想。
果然,程秀听完没多惊讶。他早猜到她有另外的收入,原来是拿当初萧家留下的银子开了当铺做生意。他们夫妻二人的月例共二十两,虽然吃穿用度都是公库里安排好的,可妻子总是给院子里置办家具家当,每季裁新衣裳,吃喝也比分例丰盛。
还有他读书用的笔墨纸砚,以及侍弄花鸟的开销,比如花肥鸟粮,表面上是他出钱,实际上是妻子私下塞了银子给他,他才养得起。
程秀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本事不大,将来也不会有大出息,靠着程府过日子罢了。而姜令君聪明能干,院子里的大小事务都是她在打理,连他都是她在打理。他又因为年纪比她小三岁,常常不自觉地依赖她,信重她。
有时候他会觉得很惭愧。他跟姜旼关系处得好,听小舅子说,妻子的前夫萧意是个朗朗如日月入怀的人物,当年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只可惜英年早逝。他嫉妒萧意,因为他自认比不上对方。
虽然理智上清楚要读书上进,情感上也希望挣个前程,成为可以让妻子依靠的男人,可本能偏偏不受控制,他就是读不进书。
幸好姜令君从不苛求他,一如既往地对他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另一边,程二爷听他三弟说,二嫂今天下午去找三弟媳妇要三万两银子。他听后震惊,竟然发生这样的事!
回到院里,他质问妻子,说好了由程府借银子给朱家,为什么要朝三弟媳妇伸手?
被丈夫一进门就指责,程二奶奶本就在姜令君那里碰了钉子,一下子怒火中烧,瞪眼拍桌子:“你冲我大声?你身上穿的衣裳,脚下踩的地砖,哪样不是我高家贴补的?还有,你以为你仕途一帆风顺真是你自己有本事?还不是靠我爹给你保驾护航。你哪来的底气冲我大声?”
程二爷叫她别扯这些,他只是在就事论事。
她愤怒道:“去他的就事论事!公库里现在是有钱,可拿出三万两就空了,到年底要花银子的时候,不还是要我拿嫁妆贴补?你扪心自问,我嫁过来十来年,嫁妆还剩多少?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们程家?”
反倒是姜家,明明有钱,却不肯拿出来。
程二爷羞耻地摇头:“你也太斤斤计较了。以后我拿俸禄还你行不行?”他没想到夫妻成亲十来年了,在妻子心里却还算得那么清楚。
“哼。”程二奶奶冷哼一声:“就你不斤斤计较。男人当家,墙倒屋塌。”
吵了一架,夫妻两个都闭紧嘴,闷闷地坐着,下人也不敢进屋劝解。
到晚膳时,下人支桌子摆膳,程二爷径自去饭桌前坐下,舀碗汤喝一口,是竹笋鲜虾汤。尝完,他端进里屋妻子面前,服软道:“这汤鲜,来喝碗汤消消气?我知道你一向刀子嘴豆腐心,最后肯定会拿那出三万两的。姜家今天早上就把银子送到朱府去了,你就别拖着了,早早拿出来了事。成不?”
其实夫妻两个早就消气了,只是下不来台而已。程二爷知道妻子争强好胜,一向是那副臭脾气,他早习惯了。妻子心地善良,为他付出了很多,他也清楚。
程二奶奶撇嘴,接过汤碗吹吹喝下。美食有无穷的魅力,鲜香入腹,饥饿瞬间得到慰藉。她说:“行,我怕了你了,你明知道我吃软不吃硬。这汤确实鲜,可你大言不惭地借出三万两,年底我们就吃糠咽菜吧。”
这就是答应了。程二爷心满意足,牵起妻子去饭桌前坐下,一同用膳。
姜、程二府各拿出三万两后,剩下的四万两反倒是朱府拖了十天半个月才凑齐,听说是砸锅卖铁才凑齐的。姜、程二府都觉得,这钱恐怕讨不回来了。
月底,皇帝宣召四夷馆学子,询问学习效果。姜旼正好揣折子进宫面圣。问答完,姜旼悬着心,怀里的折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可这会儿人多,他开不了口。但现在不开口,下次面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万一朱大姐夫先被判决怎么办?他露出纠结的神色,被皇帝察觉了。
皇帝便问:“你还有事?”
姜旼赶紧点头,把折子呈上去。
皇帝翻开看两眼,明白所为何事,扔开折子道:“你先去侧殿等着,朕待会要跟兵部尚书议事。”
姜旼拱手告退,跟着四夷馆众学子退出殿外,然后单独被太监请到勤政殿侧殿等候。
勤政殿是皇帝日常办公的地方,供给都是最好的。姜旼在侧殿落座后,太监问他:“大人要喝茶还是桃子水?”
姜旼觉得天热,说要桃子水。然后太监不光把桃子水拿来了,还有两盘点心——荷叶酥和红豆糕。
天气热,荷叶酥看上去就腻腻的,反观红豆糕能消水肿,他多吃了两块,连大姐姜佳子什么时候进殿都没察觉。
姜佳子身后跟了六名女官,都是尚服局的,提着两箱布匹,还端着量尺寸的皮尺等工具。她说皇帝叫她来准备秋季衣裳。
姐弟两个面对坐下,其他人去隔壁屋子等候。姜佳子问:“你在四夷馆学得怎么样?”
姜旼回答自从去了四夷馆,天天学得头昏脑胀,不过成绩蛮好,教授夸他有天赋。他去四夷馆是皇帝指派的,皇帝是怎么发现他深藏不露的天赋?
姜佳子解答:“当时你考中进士后,皇帝询问我你性格如何。我说你性格温吞,从不生气。他可能觉得你足够木纳迟钝,来日在阵前跟辽人对话,就算卡壳也不会急切慌张。”
姜旼委屈:“大姐你干嘛损我?皇帝圣明,才不会像你那样想,他肯定是看重我临危不惧。”
姜佳子摇头:“皇帝才不圣明,日后你就知道了。”
听了这话,姜旼转念一想,皇帝不孝顺太皇太后,不尊重朝臣,好像是有点那啥。
“咳!”门外响起一声咳嗽。姐弟两人转头看去,竟然是皇帝站在门外,正阴沉沉地扫视他们。
他们俩赶紧起身请安。背后说人坏话居然被当场抓包,那人还是皇帝,太惊悚了。
皇帝走进屋内,横一眼姜佳子,转身坐到主位上,用画扇点她道:“看在你爹的份上,朕饶你这回。朕念在你们姐弟多日未见,好心让你们聚一聚,你们反倒无法无天了?”
姐弟俩跪下请罪。姜佳子道:“下官一时失言,求皇帝宽恕。”
皇帝给自己扇风消气:“朕刚才不是已经说过饶你们?”
姐弟俩人反应过来,齐声谢主隆恩。
侧殿暑热难挡,皇帝呆不下去,风风火火地起身踏出门槛:“到主殿来!”
主殿摆了冰山,殿门口也种了百年银杏树,一进门就扑面而来一股清凉。
到正殿内,皇帝先让尚服局给他量衣裳尺寸,再选定喜欢的衣料,就完事了,后面做衣服全是尚服局的事。他拿起记录册子看自己尺寸,发现腰身又瘦了两寸,不知道是苦夏还是身体变差劲。他心想自己每天日理万机日渐消瘦,竟然还被人说坏话,简直可恶!
已经到用膳的时辰,皇帝直接叫人摆膳,大发慈悲让姜家姐弟也坐下用膳。他自认宽宏大量,犯不着跟姜家人生气,就怕姜家人全跟姜纳海一个胆子,都被吓死。
可他们都不明白他的苦心积虑,反而诋毁他,他憋屈死了。
夏季炎热,皇帝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叫太监把之前姜旼呈上的折子拿过来,扔给姜佳子看。他问:“你以为如何?说来听听。”
姜佳子先拿手帕擦干净嘴,捡起折子粗略看完,回禀:“下官不敢妄言,此事全凭圣断。”
皇帝坚持:“朕现在在问你。”
见皇帝不依不饶,姜佳子只好思考过后回答:“朱家背旨瞒亲的罪状是事实,而罚银赎罪也是大周朝的成文法。故而赐不赐恩旨,全在皇帝您一念之间。如果非要问下官的看法,在下官看来,请恩旨的是亲弟弟,犯事的是亲戚,自然希望您网开一面。”
皇帝冷哼一声。他平生最痛恨徇私情,而面前的女人却明显认为维护亲戚是理所应当,可笑的是,他居然觉得她的想法情有可原。他批评道:“妇人之仁!你只顾讲人情,哪里明白会害了大周国。”
姜佳子便闭上嘴,心里再次坚定了皇帝不圣明这个认知。明明是皇帝非要她回答,她回答得不合心意,他就甩脸子。
用完膳,姜旼直接被送出宫。他以为无功而返,不料下午皇宫赐下恩旨,允许朱家罚银十万两赎命。此外,朱家被罢免官职,在京里的府邸和田产都为了凑赎罪银而卖了,不得不回乡种地。
原来在姜旼走后,皇帝又宣召姜佳子,背着手叹息国库缺钱,秋收后要派兵去陕西剿匪,军晌又是一笔大开支。
“朱家既然有十万两,那就交上来吧,恩旨不过一张黄布,赐给他又如何。”他道。平生第一次违背原则,都不像自己了。
闻言,姜佳子一方面了解到,原来皇帝决定先剿匪,看来朱大姐夫果然是党争失败;另一方面,她知道皇帝肯为了十万两银子而网开一面,也算是开天恩了,毕竟她侍奉的这位皇帝极其清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皇帝又道:“这些年来各处战乱,国库没一日不缺银子。朕日日为国操劳,刚才量腰身时,又瘦了两寸,你也看到了。”
姜佳子诚恳道:“万望保重龙体。”
好心得好报,他这才满意。
本文里,大家都缺钱QAQ
本周没榜单,更新频率改为隔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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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在皇帝面前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