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狼胥冲到谢清晖身边,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片刻之间,心脏七上八下,好不容易才稍微平复了一些。他忍下了弯腰去翻看的念头,察觉到谢清晖只是颈处有些微红,周身衣着凌乱,其他的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他忍了又忍,一口气又冲了出去,他上去抬脚就给了谢清晖一脚,边怒道:“你带出来三万大军,你现在在做什么?跑来送死?”
谢清晖被踢了翻了几下,虽然没用什么力气,却依旧踢的他一身痉挛,他挣扎了一下,咳嗽着,没有说话。
白月眯了眯眼,看着城关大开,身后结界也已经全部大开,他背着手,笑的越发张狂。他张开双手,缓慢转身。
“看看,”周遭废墟甚至因为尘沙而风吹掩盖,已然不复全貌,随着白月的脚步轻动,周遭也随之变化,可窥之前繁盛风貌,丝竹耳耳,骆驼铃铛,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天南地北的言谈,风随影行。“曾经的这里,是多么的祥和,美丽,”幻影随着脚步转轮,直到一圈后绕到原处,白月站定脚步,一脸漠然,他一指虚指,颤声道:“什么是命数?我觉得,我能决定的才是命数,否则我全都不认同。”
古觉:“世人三千万,如若每个人因为拥有一点私心,想留住留不住的,那世间便得大乱,你执迷不悟,女娲大人念你修炼不易,可饶你一命,你还有什么不认同?!”
白月眯了眯眼,“女娲?”他呵呵一笑,说不出的讽笑,“真是难为了,我这么个小人物,能得女娲的青眼两待……不过,我不需要了,你们今天也一个都跑不了,”他说话永远都是淡淡的,就连这种挑衅的话也说的甚至没有一点起伏,好像站在他面前的这一群堪比围攻的人都是死人一般。
此时,城墙上又响起曲调,是《凤求凰》。
众人纷纷望去。
古觉也目光焦灼的看过去,白月看了他一眼,随即淡笑着,“没用了,你们来的太晚了。即便我现在束手就擒,你们也逃不了了。我,”他又温柔的笑了笑,目光落在城墙上,“我也不想活了。”
“他是什么意思?他要我们一起陪葬吗?”有人惊慌失措失言道。
“胡尘空富美名,原来早已经是一摊废墟,这里的人骨头都烂了,我是进了死人堆。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只不过是为了家为了糊口的钱,疲于奔波劳碌一辈子,竟然要这么不为人知地死去吗?”
人群中,此起彼伏地争议不断。
有人战战兢兢道,“疯子!疯子!我不过是途径此地,为何要命丧于此,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谢清晖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街中的闹剧,一心一意躺在地上,沉默着。
霍狼胥气不过,又踹他一脚,“没死,爬起来。”
谢清晖顿了顿,片刻后,真的开始动起来,他缓慢地动了动,然后缓慢的坐了起来,最后缓慢的撂起了眼皮,满脸写着“我就是撂挑子不想活了,你能拿我怎么办”的眼神看着霍狼胥。
霍狼胥气不打一处来,正打算再上去给他一脚出出气,谢清晖冷冰冰地出声:“你饿不饿?”
那样子,一脸冷漠,看着不像是在问“饿不饿”,而像是在说“都是你的错”的表情,听的霍狼胥一脚蹬到了半空中,诡异地停住,而后陡然偃旗息鼓,一脚落地。
他怀疑自己没听清,“什么?”
谢清晖几不可闻地咽了口气,既不是叹出,而是把气一口似酒一般生吞,这才攒出了一些力气似的。他从胸口处摸出来一方油纸,递给霍狼胥。
“你吃一点。”
霍狼胥不知道他这有一出是一出,是怎么个意思,一时间愣住,没有反应。
白月低笑着,声音桀然动听,隐隐透出一丝淡淡地质问,“不甘心?我也很不甘心。”他看向那发言的人,那人看到他的眼神,五大三粗的汉子比上看起来甚至略显的文弱的一个年轻人,竟然心生退缩,他害怕的连连退后几步,几乎是避开眼神交接。白月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冷笑道,“怕什么?不甘心就去争!”他双目忽然嗜血般染上红光,脸上似笑非笑。
古觉意识到不对,当即呵斥:“白月,少蛊惑人心!大家不要看他的眼睛。”
已经晚了,白月面对众人,无人不受瞩目,所有人都惊恐又向往的看着他,眼中透出嗜血的疯狂。
“来,杀了我!是我把你们困在这里的,杀了我,为你们的死亡犒歌!”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杀了他!”仿佛就像是破除什么禁忌似的,所有人都像是被崩在一根弦上,一触即发。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所有人的头顶上都开始发出一种白色的轻烟,仿佛灵魂飘摇,声势汹汹。
古觉也觉得像是被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控制住,他面前不是城中人,而只有白月,那个人好可怕,他要杀了他!
“古觉。”他听到有人叫了他一声,他抬头看到“白月”身形恍惚,脸上挂着淡笑,神情严肃。那张可怖的脸忽然变成了另一张脸,一张妖孽漂亮,陌生又熟悉的脸。
那人道:“古觉,回去复命。”
古觉明明有意识,可是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话,机械的好像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妖怪未伏,古觉不敢复命。”
那人循循诱导,“你看,”古觉闻言不受控制地迷茫的看着,那人道,“白月已死,灰飞烟灭。胡尘劫已厉破,可以复命。”最后两个字吐字清晰,条框中尽是命令,不容反驳。古觉看着虚空,分明一无所有,却好像真的在那人清凉如烟的声色中,看到如人所言的场景。
那人复问:“你,看到了什么?”
古觉呆滞重复:“白月已死,灰飞烟灭,胡尘劫已厉破。”
那人言语中带着微末的赞许:“很好。”然后继续命令式道,“现在转身,离开这里。”
“好。”古觉眼神呆滞地转身离去。他刚迈出一步,便停住了,似乎想转过身来。那人似乎很有耐心,平静地问:“怎么了?”
古觉机械道,“……师……师……”可是,好像怎么也说不完一般,磕磕盼盼许久也没能说完。
那人接道,“回去吧。”古觉脚步微动,然后不再犹豫,离去。
白月还在丧心病狂地蛊惑着,“来吧。来杀了我。哈哈哈哈哈。”
漫天飞落而下的金箔,每一片都泛血如枫叶一般飞舞着。从一点微末的血丝,到半片,再然后到整片。
而人们却纹丝不动,只是眼睛血红地冲着白月眼神呆滞重复叫道“杀了他”,再没有人去抢被血红包裹的金箔片。
白月眼睛流出血泪,苍白的脸上越发妖异。
一只手接了两片金箔,长身玉立,没有跟着众人一起疯狂,也没有如白月一般七窍流血。
那人神情淡漠,看着手心的“血叶”,平静地道:“不是很晚。”
白月回头,血白的脸上,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冷漠,他看着身量陡然变化成一副少年模样的仙乐,沉默着。
少年仙乐掌心合拢,背手而立。
“现在,是你打不过我了。”
白月还是沉默,周遭的喧嚣,令人出神的琵琶曲与嘈杂而重复的人声,似乎一点都影响不到他。他脸上的血色几乎将他的五官埋尽,只能从他周身纹丝不动探知他平静而冷漠。
仙乐向前走出一步,周遭人声骤然宣退,仿若不存。城墙上的琵琶声越发清晰可闻,印入心神,白月染血的睫羽微微颤抖了一下。
仙乐:“我可以让你再见她一面。”
白月似乎就想这么沉默着,但是滚动的喉骨却出卖了他,而仙乐也似乎非常有耐心。良久后,白月语气中微微透出不安,“你想做什么?”
仙乐目光中涌动着一种神像中常含的平静,似冷漠,似怜悯,“收手吧。”
白月答非所问:“我踩断你全身筋骨,你不恨我吗?”
仙乐反问:“很痛苦吗?”
白月满脸鲜血,汩汩如流:“时珠公主,她才十三岁。”
林时珠,胡尘公主。
白月抬头看着城墙上,颤声道:“才十三岁,就殉国了,她很善良,很美丽,她该有祥和安宁的一生,而不是死在这么个年纪。”
仙乐:“你也说了,她是殉国。身为公主,也是无可厚非。倘若你真为她好,你就为她颂德祈福,祈求她下辈子投个好人家,你将一个已死之人徒留人间,妄图复国,这两件事任何一件都够你散尽功绩,灰飞烟灭,我不问你值不值得,我想问你,那位公主她愿意你这么做吗?”
白月眼睛不错地看着那道倩影,“已经做了,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不相信转世,复活公主以后,她……”白月张了张嘴,却也说不出别的话,末了,只道,“算了,都是我自己愿意的。”
“可是她不会原谅一个拿自己的命换她复活的人,她不殉国,也会殉你。”仙乐道。
白月低下头,然后看着仙乐,然后又低下头,“可是,我已经快死了。”
“是因为这些功绩吗?”仙乐轻飘飘抬眼望向虚空,漫天飞落的“血枫”骤然滞空,偌大的城中,唯有曲声和空地中二人如旧,其他的仿佛被定格了一般,镌刻入虚空。仙乐看向白月,冷静地说,“我把它还给你。”
白月却不领情,眼睛盛着怒火,“我已经做到这份上了,我不可能回头!你要让我前功尽弃,我拼死也会拉你陪葬!”
仙乐不为所动,“我说了,我让你再见她一面,你收手。”
白月:“……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仙乐顿了顿,从记忆中剥丝抽茧,学了句,“为什么不相信我呢?”说罢,也不等白月有什么反应,向右伸出一手。一只手同时握在他掌心里开始虚化成人。
只一瞬间,白月便认出来了。他急吼道,“你干什么?!”随即,便是双手双脚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往后无知无觉地退了几步,双手胡乱的磨蹭着,似乎是想擦掉脸上的血。白袖擦的深红,却也擦不净,他只得惊慌失措地掩面,吼道,“你放开她!”
可回答他的,却是一道女声,“阿月。”
白月脊背一惊,头皮发麻,随即便是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可是那道声音却如影相随,甚至随着他踉跄的身子,往前跃近了一些,“阿月。”
“不,不要过来,不要。”白月手胡乱挥着,甚至把自己尽量缩在宽大的衣袖中。而林时珠却仍旧向前走去,白月只得一退再退,到最后,竟是连爬带滚地往城中逃去。
林时珠只能停下脚步,看着仓惶离去的白月满目哀伤。“阿月,阿月”的叫着。
仙乐走上前来,向着女子,“时珠公主。”
林时珠转过头,看着仙乐。“阿月,怎么会……”
仙乐:“听说,你的母亲是位汉人女子,你与白月是旧时吗?”
林时珠眺望了远处片刻,然后又看回仙乐,摇摇头,“他是我从白月关捡回来的。”
白月关,原皇姑关往离十里地,谢国新元六年而废。
仙乐若有所思,“原来白月竟然已经蛰伏许久,竟然没人发现。时至今日,终成气候,想来,确实是不想活了。”
林时珠犹挂泪面,“什么?”
仙乐看着她,“白月关自从谢国新元六年就废弃了,因为谢国境地往外推出了十里,新立了皇姑大关。你还记得胡尘里哪年被灭国的吗?”
林时珠缓慢地点头,“我知道谢国,谢国新立后第二年秋天。”
“那就是了,”仙乐点头,举目四望,解释道,“这里被邪力落阵大概有十三年了。”
林时珠听到“邪力”时,低下了头,仙乐见状微微皱眉,“你有意识?”
仙乐用法力给林时珠虚影塑形凝神,如今这里十多年“供奉”,已成气候,早晚这里会出现“活死人,肉白骨”的现象,却不料,这个林时珠看起来好像很早就知道白月做的有悖道义的事情。
果不其然,林时珠缓慢地点头,再抬头时,眼眶湿润红肿,“可是我阻止不了,一开始我就是围在他身边,他看不见我,听不见我说的话,我也碰不到他。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她又缓慢地低下头去,似乎又自责,又愧疚,“都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