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北荒,胡尘里。
“长月起胡尘,红日晚来见。”
不过卯时,天光大亮,日月短暂的同挂浩瀚蓝天。
日中。
日光高照,背土黄沙,漫天风拂。
空气中飘着一种若有似无的香味,往来行人也都是穿的服饰华美彩丝棉绸,宝石珠玉加身,人声鼎沸。
酒肆茶楼多如牛毛,不乏高楼,四面轻纱挂开,随风簌簌飞舞,座间几人行谈。
因为胡尘里是西域要塞,虽然不是直隶与谢国,却是友好邦交。但是它的友好是面临所有外国。
继而,多国经此游历,民风开放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近两年,边境纷扰,多地接连与谢国两境成乱。而胡尘里却始终保持统一口径,中立原则。是以,若非必要,谢国本来是可以抛出橄榄枝,庇佑一二。
可是,前些日子,本来和平的胡尘里,竟然也开始纷乱四起。
临街茶馆,厅堂满座。
纷乱嘈杂,人多的跟今天不出来明天就出不来一样,蜂拥入市。虽然胡尘里这里不管今天明天后天,都是人满为患。
桌子恨不得拆成棍子用,人也是贴着人,根本寸步难行,有的人甚至围着茶馆的木栏杆坐的是成群结队。
茶水也完全供应不上。
有人道:“……胡尘里世风日下,鸡鸣狗盗之辈乍起不鲜,我不过走了两里地,连着被摸了三个荷包!他娘的……”
众人翘首。
“……还好我有很多荷包。”
“……”
这种人挤人,鬼挤鬼都能踩断脚的地方,摸荷包算什么,没把头发都薅秃了,那都算运气深厚,祖上三代积德!
又有人说:“昨日白毛风还吹的我头痛欲裂,今日里这太阳大的差点没晒脱了一层皮,塞外果然真风光!”最后一句话,完全就是在揶揄。
也有目不识丁的猛爷们没听出来。
“什么鸟地方,吃不好睡不好,弯个腰不知道哪里吹个妖风人没了,吃人的地方啊!”
有人拍着桌子道:”哎!我听说今天这里会有一个大人物。”
同桌的人好奇:“什么人?”
那人回道:“胡尘里王子!”
“啊?”
“边陲王子是什么大人物?胡尘里这个地方我一天之内来回就能走他个十来遍!我什么天潢贵胄没见过!区区一个小地方的王子能算得上什么大人物,嘁!”有人大言不惭道。
另一个人一脸高深莫测地摇摇头:“胡尘里虽小,王子却是个人物!”
“你有屁快放!”
“……岂不闻胡尘美酒名满天下?”
“那又如何?小地方爱钻研一些小玩意,都是舒坦人的东西,有什么要紧?”
那人还是一脸欠揍样摇摇头,说的缓慢,点人胃口:“胡尘之地,寸地是金!往下挖三尺,遍地是黄金!你以为为什么这里这么多人?”那人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周遭又吵得很,几乎没人听得见这两人在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也没人知道。
但是跟他们背靠背坐着的霍狼胥和谢清晖两人听的是非常清楚。
但却不以为然。
来前,先锋队十个人分批次混入胡尘里,西浦月,盛乐古城三座西北平下相对比较大的势力。本来因为胡尘里此地一直与周边四国——包括谢国皇姑大关,相安无事,又至今开放城门,友好通关,以至于根本没想过要来查探。只是走访式的安排了人手。按照城区大小分配四四二查探。
却没想到,到了期限迟日未归的恰恰是放松警惕的胡尘里。那两人至此已经有十天音信全无,一点消息都没有。
于是,谢清晖等人生了疑丝。
第二次,派了比较深谙查探的人特意来寻,却不料送出去的人,就好像泼出去的水,并头顶上悬了一顶强盛的太阳,片刻就连水渍也晒的干净,那人如水般人间蒸发,彻底杳无音讯。
第三次,他们坐不住了。
命三万大军值守边境,就地安营驻扎,自己带一小队人马前来刺探。
不止茶楼,整座小城里头人多的基本就是前人无鞋后人无毛。天南地北的装扮都有,说什么话的人也比比皆是,叽里咕噜的仿佛是寺庙里同时来了几百个新出茅庐的高僧,每人嘴里念叨的经文都不同,还硬是此起彼伏的念个没完。
谢灵运本来是拉着仙乐,但是后来一进城关,仙乐那个头都差点没给人一脚踩了,让他不得不把他抱在怀里。
“仙乐?”谢灵运低低叫了一声,顺着他的视线略微停顿了一下,向后方看过去。
一个年轻男子也正回眸看着他,脖子上抱了个小孩,看起来跟仙乐一般大,手里拿着把模样精巧的小弓,一只嫩手摸在年轻男人的脸颊上,显得那男人的脸又宽又阔。
年轻男人带着一脸温和的笑容,只是笑容仿佛长在脸上一样,对视片刻竟然也能纹丝不动。
再看那小孩,一脸冷漠,眉间没有一点笑容。
这两个人看起来都不太像是个正常的行人。
“你认识?”谢灵运轻声问,随即下意识地抱紧了些。
仙乐手里抓着个比脸大的风干果脯啃得忘我,闻言只是眼神动了动,含混地摇了摇头。
仙乐说话时,谢灵运会不自觉侧耳倾听,等到他在抬头看过去时,那年轻男人早就不见了。
谢灵运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茶楼,与坐在人堆里头的谢清晖交换了个眼神,然后抱着仙乐又在街头“晃悠”起来。
谢清晖坐的端正,喝个茶也能喝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尊贵气。抬手投足间没有一点不顺畅。甚至身侧留有一尺宽的距离。
谢清晖笑的开怀,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就是那个胡尘里王子呢?”谢清晖侧目左右,无辜道,“你可以稍微收敛一下杀气,给别人一点喘气的余地。”
霍狼胥坐的大马金刀,手里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一把大砍刀,也不放,喝个茶来人都坐下来了,大刀还放在肩头,刀口还隐隐有些血迹,吊着眉头,黑着张脸,要不是眼前坐着个举止优雅的贵公子,怕是要直接往桌子上一坐。此举恨不能昭告天下,一脑门的“我是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敢靠近我,我就拿人血祭刀”的意思。
这么个戾气横生的汉子,说起话来倒是温声细语,他往前凑近了一些,道:“这里的人,哪个没吃过两口人肉,满城的人人人手里都拿着利器,看着挺淳朴的,谁知道他们背地里弄死了多少人?”
谢清晖也俯身低头:“话是这么说,树大招风,我怕你呆会出门就给人捅了。”
霍狼胥笑了笑:“先招摇一些,要不然怎么招大风呢?”
谢清晖点头:“这风可不好招。”
霍狼胥耸肩,“看运气咯,总之,事有蹊跷,此行必定不会无功而返!”
身后有人毫不避讳又开始东扯西扯。
“人人道胡尘里美酒如玉,美人如云,今日看果真不同凡响呐!”
茶肆里跟喝了酒上头的胡乱言语,众人纷纷转头而向。
“美人?哪里来的美人?遍地都是几l巴能戳死人的光棍城,硬是连朵母花都没有,也不晓得这胡尘里是怎么繁衍的,难道,老娘们都被锁在屋头床上,要用的时候弄两下,不用了就连门都不允许出吗?看似民风开放,我道是,刻板的比裹脚布还臭长!哈哈哈!”
有人后知后觉:“还真的没有女人!”
谢清晖看了一下那个大放厥词的人,忍不住道:“那人的胡子看起来像真的,”然后又想动手去扯霍狼胥的胡子,“你的……怎么看怎么假。”谢清晖把胡子捏在手里磨蹭着,半晌自己放开了。
霍狼胥心知打开“咸猪手”只会愈发增强那人的好奇心,干脆让他摸了个够。
“那胡子说的不对!”他道。
谢清晖笑着:“愿闻其详。”
“我刚进城门的时候,看到过一个穿着轻纱的女人,身材特别好,抱住把琵琶,脸上戴着轻纱,长得很漂亮!”霍狼胥回忆的深刻,吐出来的字眼却不怎么深入。
“……”
“你记得倒是清楚。”
“那当然了,对美女记忆犹新见。”
人群中。
“我怎么听说这胡尘里是位女王,从来没有什么王子啊。”有人发问。
有人答:“谋权篡位呗!”
“这么个小国都,位不高权不重,篡的也没意思吧!”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那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差不多!”
“……”
“难道不能是女王生了儿子,称王子了吗?”
“那这里的女人呢?我可不是第一次来,上次来的时候,满大街上,都是跳舞的女人,穿城而过丝竹耳耳,靡靡之音。这里不像是城都,像是遍地寻欢作乐的地处。”
“女人不见了,又多了个王子。王子还是个大人物。地有挖不完的黄金。”谢清晖一一重复着,“怎么听,怎么像是个……馅饼。”
霍狼胥刚嘬完一口水,并未听完整,闻言只眼神迷茫,含混道:“馅饼?你想吃吗?”
谢清晖神情古怪:“包人的馅饼谁敢吃?”
霍狼胥无所畏惧:“也不是不行,看包的什么人?那大胡子不行,剌嘴。”
谢清晖乐了::你也知道胡子不好看?”
霍狼胥胡子一捋,头头是道:“剌嘴,好看,两不误。”
“看来,此行恐怕是……”
霍狼胥接道:“……不得不**一把。”
谢清晖但笑不语。
谢灵运抱着仙乐走了大概第三个来回的时候,人群中突然一阵轰乱,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瞧一瞧后头的情况,便被迫在人流推搡中,被推的倒在地上。
人群中一阵吱哇尖叫,不一会儿放眼望过去,只能见到一片接着一片,仿佛被顺毛的鱼鳞似的踩踏的人群。
谢灵运也被连踩了几脚,要不是怀里还护着个孩子,他又惯常走在路边,不至于被踩的狼狈不堪。
有人在他被踩了数脚正打算奋起反抗时抓住他的手肘猛的一拉,他顿觉胸口一松气,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仙乐呢?”谢清晖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谢灵运连忙睁开眼睛发现怀里的仙乐不知道什么时候“金蝉脱壳”成了一个泥塑品,而他竟然没有一点感觉。
“我,我不知道,刚刚……”场景混乱的突然,他差点没在里头窒息。
“嘶——嘶——”
有什么声音不轻不重的传了过来。
尖叫声仍旧不断,甚至愈演愈烈,可那道一步一顿的声音,似乎也是如影随形。
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金箔!是金箔!天上下金箔了!”随即那声音被戛然而止,人群一哄而起。
谢清晖趁机拉着谢灵运几人退至茶肆里。冷眼旁观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
那人叫的不错。
漫天飘起了金箔,跟鹅毛飞雪似的,看不见来处,从上而下,仿佛真的从天上下起来的。
“我们几个太特立独行了,”霍狼胥说,“这样不行。”
谢家二兄弟看着他:“?”
霍狼胥神情凝重:“得去抢!”
“……”
片刻后,谢清晖也反应过来了,点头道:“要去抢。”
两人拽着谢灵运在也跟着一起捡起了金箔。
谢灵运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清晖:“上位者的戏裁。等会你就知道了。”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乱,谢清晖反应最快,拉着两个人猛的退到茶肆最里头。
城楼之上,有一个年轻男子显露了面目。
冷冽邪气,整个人说不出的吊诡。
那人嗓音清澈明朗:“欢迎诸位,远道而来!本君乃不周山神,白月。”
一片哗然。
“不周山神?不是胡尘里国吗?那那个胡尘里王子去哪里了?”
“不周山是什么地方?”
白月:“各位收到的金箔乃不周山奉上的薄礼,一片等于一个神力,只要心里想什么,金箔就会化为实物。”
“这么神?真的假的?我就要金子!”有人道。
白月抬手:“但且一试。”
那人周围顿时退开一个区域,那人刚刚还缩在人堆里鹤立鸡群叫嚷的一马当先,转头就脸红脖子粗的在众人眼皮下,手脚都硬了。
一边骂骂咧咧:“试就试!”其实他后面还想骂什么,声音却越来越小,似乎是发怵。
白月:“等等。”
那人便以为抓到了马脚,横笑道:“怎么?装不下去了?”
白月微笑着看着他,那男人突然从脚底往上顺着脊梁骨一股寒意凉到了后脑勺。
“啊——”那人突然惨叫一声。
众人惊惧地看着。
那男人拿着金箔的手,从手腕处断裂开来,仿佛被人凭空砍断。断口处,似乎也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那血才像是喷泉似的喷涌而出,血水殷红往地上砸去。
“本君不喜欢大喊大叫的人,你们最好都别这么聒噪。”白月一脸云淡风轻地说着,“本君说一不二,除了不允许离开这,你们手里的金箔什么愿望都可以许!”
谢清晖心念一动,那念头刚浮上心头。
“哦,对了,”白月说,“金箔神力来自于本君,所以对本君无效,希望各位!”白月自上而下扫视全场,神情睥睨,落到谢清晖等人时,略微顿了一下。
谢清晖眉头还没皱起来,那白月就挪开了。
他继续道:“珍重!”说罢,便在城头消失。
“把献祭说的这么好听,还以为他做的是什么伟大的事。”谢清晖冷道。
“看来,那些兄弟恐怕凶多吉少。”
“还好没带人来,否则平白给人送活l口。造孽!”
“大军主帅副将都在这了,三万大军又如何,迟早也是给人送活口。”谢清晖说的很凝重,眉宇间却是轻松的。
霍狼胥倒是难得的忧心忡忡:“要保持清醒,这里不见的是胡尘里,怕是我们一进来就被换了地。”
“能怎么办,坐以待毙吧。”谢清晖难得丧气。
“你在想什么?”
“想?如果死之前能吃顿好的就满足了。”
人群中,因为男人当众断手,一时间没能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好久,才有人道:“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那人什么意思?放我们自生自灭吗?”
也有人,盯着紧闭的城门,背水决心,猛的冲向那门。
“咣——”
被荡的飞出数丈,砸到人身上去,人群还未兴起此起彼伏地喊叫声,就见那城门一道虚化,波纹荡漾,一直荡到了空中,从城头荡到了城尾。
有人骇然道:“那是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他,大家都是凡夫俗子,就像他们没有听过不周山神白月一样,没有人见过这种阵仗。
谢清晖若有所思:“不周山神。”
霍狼胥:“怎么?你知道?”
谢清晖摇了摇头,问谢灵运:“你能感觉到仙乐的存在对吗?”
谢灵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仙乐在哪?”谢清晖问。
谢灵运道:“我只能感觉到他尚在城中,刚刚大概,”谢灵运看了一眼城头之上,然后隐晦道:“那个方向。”
谢清晖愣了愣,笑道:“他还挺会身先士卒。”
霍狼胥:“那小朋友能耐这么大?”
谢清晖若有所思,然后手比划了一下,煞有介事道:“大概有这么大。”
霍狼胥:“……”
谢清晖缓缓点头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霍狼胥微微惊诧道:“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