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听到那句“身体死了”时蓦的一顿。
然后,他鬼迷心窍的生了一种想要安慰沈约的心思,那头给那人的纸似乎跟他心意相通,倏的一下,就从沈约的衣服里跳了出来,被沈约接到后,在他手里撒泼打滚的,像极了讨好。
谢灵运对自己下意识的行为,愣了愣,而后又觉得不可思议。
他分明应该是第一次听到沈约已经死了这种事情,先不说是真是假,他怎么也该是惊一阵,然后觉得匪夷所思一阵,怎么也不该是起了这种想要安慰的心思。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沈约已经死过了,而且是死,然后已经过了这种事情。
谢灵运觉得奇怪。
但是他分心不能太过,所以一怔一忡间,他又走了起来。
耳边静谧,身边气息却悄无声息的多了一道。分不清具体方位,只觉得左右都是浓重的一种不知道清香还是泥土的气味,在他周围萦绕,到最后几乎扑面而来。
他从走着缓慢,到疾步,然后忽然跑了起来。
那道气息也诡异的跟着凌厉了起来,就好像也在跟着他跑一样。唯一的区别是,谢灵运喘着粗气,几乎要力竭。而那道是气息却始终藏头漏尾,除了那淡淡的气味始终伴随他左右,一点影子都摸不到,就像是跟在跟他玩捉迷藏一样。
谢灵运停了下来,两只手撑在大腿上,弯着腰气喘吁吁。正要破口大骂。身边陡然出现一道别的气息,凝重的仿佛贴面相向,谢灵运本能的抖落出一物,长化成剑。
他手里拿着剑,还没举起来,就闻到一种淡淡的又有点冲的味道,他说不出是惊是喜,刚想转头,刚吐出一个字:“我……”
一只铁箍般的大手掌死死的捂住了他的半张脸,卡住他的脖子,带着他闪进旁边一个无人居住的昏暗暗的空房里,然后把他整个人压在地上,恶狠狠的威胁道:“闭嘴!不许动!”
谢灵运:“……”
我压根没动弹好吧。
门外的不知是什么作怪的妖魔鬼怪,一发现谢灵运消失了,顿时怒起。
门外哐哐一阵乱响,仿佛忽作狂风骤雨,雨中有群魔乱舞,彼此殴打的吱哇乱叫,叫人心中止不住的颤栗。
而里面一片静谧。好一会后,似乎也确定他连挣扎的心思都没有,那人低低在他耳边又道:“我是赵朗。”
谢灵运:“……”
知道啊,不然早动弹了。哪有人被卡住命脉还能不挣扎不动弹的。
许久不见回音的赵朗,又出声道:“你怎么不说话?”
谢灵运:“……”
你他妈捂着嘴呢!你他妈让我说什么!
我他妈嘴稍微动一下,那就跟舔你似的,你不恶心,我恶心!
赵朗手上用劲,捂着他的嘴,掐住他的脖子,死命的摇了摇,道:“不会没气了吧……”
谢灵运翻着白眼,终于在被掐死被捂死和被恶心死中,选择了被恶心死,他颤抖的伸出舌头然后颤抖的舔了一下捂住他小半张脸的手。赵朗感觉到异样,沉寂了片刻,而后忽然反应过来一般,猛的撒手,向后跃出十里地。
惊恐之余,哆哆嗦嗦结结巴巴一副受了欺负的小媳妇样,道:“你你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谢灵运躺在地上,比他更像个饱受蹂躏的小媳妇,一副备受打击的样子,了无生气道:“我脏了。“
赵朗:“……”
“谁舔谁啊?你脏了?”赵朗一脸不可置信。
谢灵运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自己看看你自己,你自己说脏不脏?”
赵朗看了看自己,活脱脱跟泥沼里头扒出来,十天半个月腌入了味儿,还不洗澡的跳蚤,虱子。
确实……挺脏的。
但是,赵朗不承认,理不直气也壮,吊着脸问谢灵运:“你就说是不是你舔我?”
谢灵运:“……”
是没错,但是承认又好像不太对。
他道:“舔你,你就不脏了?”
“咳——”
赵朗直觉一股杀气而至。
“?”
“那是谁?”
谢灵运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刚刚慌乱之中被打落在他脚边的剑。
这是他在财神庙出来前,沈约拉着他的手,往他手里硬塞的。也是他之前从棺材里带出来的金簪。
长剑赤条条的横在地上,在黑暗中铮铮发着寒光。静悄悄的,一点都不像活物,但是刚刚那声鸣动又确实从中发出,诡异之至。
谢灵运似有所感,他顿了顿,然后坐起来,再然后用脚尖一挑,给它踢远了些。
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回过头,看着一脸问号的赵朗,斟酌着之前从“无字天书”里头听到的沈约说的那个“偷心贼”,不太郑重的说道:“贱内?……不重要。我们继续。”
赵朗愣了愣,从谢灵运那段简短的但是抑扬顿挫的话中,提纲提炼,问道:“仙乐?”
谢灵运:“……”
“不是!”他矢口否认,然后他又诡异的心虚了。
赵朗“哦”了一声,道:“他怎么在这?”
谢灵运:“……”
合着哦归哦,信归信啊,恁真行啊!漂亮!谢灵运在心里连连称赞。
面上正打算反驳,就听赵朗又道:“嗯,他确实应该在。”
谢灵运:“……”
“什么?”
赵朗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过来,看了看那把剑,又有些犹豫。索性就坐在原地,解释道:“这里的动荡延续到了外头,他就是没跟你睡在一起,迟早也会发现赶过来,这些年里,来来往往的神仙里,也就他最像个神仙。”
谢凌云越听越糊涂,但是逐字逐句,回道:“第一,我跟他没睡在一起,这个很重要。”
赵朗回了他个眼神,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两只眼睛写着无所谓,但是我不信,你继续装!
谢灵运假装看不见然后一脸迷茫的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发现,他会赶过来?你能不能说的清楚一点,我不太明白。”
赵朗:“你知道这里在幻境之外是哪里吗?”
柴道煌明显的感觉沈约的脊背僵住了。明明上一秒,两个人还在神色凝重的讨论着,怎么把这群鬼附灵,让他们开口说话,后一秒,那人就突然沉寂,一言不发的好像别人抢了他八百万!这人好像要生气不生气,要高兴不高兴,好难琢磨!
半晌,他实在是对着一群飘在半空中,死死盯着他们的那群鬼心生无能,又不知道前面那位杀神怎么着了就没了动静,一脸沉思,于是他小声的道:“……掌司?”
在他耐着性子,实则脚底抹油,随时准备逃跑,正计划的如火如荼,一只脚都挪到了财神庙大门口时,杀神沈约终于有了动静。
在沈约抬头的瞬间,又麻溜的跑了回去。
满面笑容道:“掌司?”
沈约动了动,道:“你的血为什么不可以。”
是陈述,不是问号。
说不好,可能会直接被暗杀!柴道煌阴涔涔的想着。
柴道煌大气不敢出,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头冒,生怕有什么差错:“小仙是个树精,没有血。”
沈约“哦”了一声。
哦什么哦,好吓人啊,干什么只说一个字!柴道煌内心翻天覆地。
沈约又道:“难得。”
哦哦哦!
这是什么意思?
夸他天赋异禀??
柴道煌讪笑着,谦虚道:“机缘巧合罢了。”
沈约又冷了脸。甚至满面寒意的负起手,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的,眼睛盯着那片鬼墙,每走一步,都好像盛着怒意。比鬼墙还可怖。柴道煌如是想。
半晌,他停了脚步,将目光投到了柴道煌身上。
柴道煌:“!”
我的死期到了吗?!
柴道煌牙齿打着颤,几乎生不起一点直视的勇气,他眼神飘忽着,期期艾艾的挣扎道:“掌…掌司……小仙……”
沈约看着他道:“是不是,只要把制约解除了,你就可以把那些说出来了。”
还是陈述,不是问好。
什么意思?
他能说不可以吗?
柴道煌战战兢兢,每一个字在他嘴边反复咀嚼,而后才如履薄冰的从齿间迸出:“可…可,可以?”
沈约平静的看着他,似乎对他这个回答很不满意。
柴道煌根本没把话过到脑子里,只是顺着沈约的脸色说沈约想听的。于是,他认命道:“可以。”
等那句话真正过进了脑子里,他才猛的反应过来一般,抬起头,定定的看着沈约,眼睛发亮,兴奋道:“可以!”
柴道煌的眼睛就亮了片刻,又颓然散去。
他道:“天道制约,怎么破?怎么可能破?”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仙庭前仆后继那么多神官,有哪一个能逃得了天道的制约?真逃的了,谁他妈还能被困在这,早就把天都捅破了,还受这么个鸟气?
沈约若有所思:“打不破,隔绝怎么样?”
柴道煌:“隔绝什么?隔绝天道?天道无所不在!怎么可能隔绝?除非……”
有除非,那就有出路!
沈约看他。
柴道煌也看他,莫名其妙的就被那眼神逼得不由得肃穆庄严起来。
他看着沈约,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心中缓缓浮现,本来觉得不可能的事,放在沈约身上,怎么看,怎么有可能。那气势就没有不可能的事!
柴道煌道:“除非,给这群人弄到那什么女娲宫里头去,那里隔绝气机,是天道触及不到的地方。哦,小仙记得,那好像是您老巢啊,掌司。”
“……”
哦!我他妈的在说什么?
有时候,柴道煌自己也想打自己两巴掌,说什么都不太能过脑子,这样下去迟早要死于非命。
沈约平静的反驳道:“不太可能。”
柴道煌摊摊手:“是吧,小仙也觉得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千里迢迢的把那么一群煞气重能生吞活人的鬼玩意,送到那么个鬼地方……啊不,那个神圣的女娲宫,谁知道半路上,它们会不会鬼性大发,出去伤人,一旦脱离控制,那后果不堪设想。不太行!实在太不可行,有这个空,还不如想想,怎么样才能在这里把它们团灭了,省的跑出去了,平白祸害人!”柴道煌甚至啐了一口,似乎对这些鬼玩意厌恶极了。
沈约道:“送不去女娲宫。”
柴道煌重重点头:“没可能。”
沈约:“那让女娲宫过来不就行了。”
柴道煌不过脑子附和着点点头:“对!”
“……”
“???”
“嗯????”
沈约也点点头,定下结论:“让女娲宫过来。”
柴道煌:“……”
听见了,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但是,您真的没说错吗?
柴道煌不敢问。
他只敢问:“……怎么过来?”
沈约却伸出一手,掌心向上。
一条文字闪烁着银光,犹如道道白刃,悠然而出。
怎么个事?
一个人玩书,一个人玩字,他要不要恭贺一声天作之合?
柴道煌:“这是?”
沈约看着那条字,长的不见底,一圈一圈的还在往外冒,最后,在他掌心上绕成了一个巨大的球状,却条条成缕,泾渭分明,缓慢的绕行着。
沈约不疾不徐道:“女娲宫的刑罚。”
柴道煌:“!”
“传说中,笼罩女娲宫气息的万字戒条。”怪不得,杀气森然。这句话他只敢在心中说说。
这个东西,确实能隔绝气息,女娲宫一脉避世已久,除非自己入世,基本上不会现于人前。
人间遍寻不到,仙庭上的,也没人找到过。
那里面,从来久只有人家迎客的份,没有客人拜访的道理。不成文,却是公认的事实。
因为不够资格。天道来了,也得在门口站着。能不能进去,得看那些戒条答不答应。
但是,天道不是人也不是东西,没有什么机会去拜访。
天道万古演化虚存至今,女娲始祖却是与天道并齐,说不清他们究竟谁更厉害一点,只能说势均力敌,都虚无缥缈的各自拥有着各自的势力,但是都默契的任由自行发展,没有诸多限制。
但是,这两个东西,相互制衡,是什么样的。
还从未有人真的见识过,毕竟这两没什么机会碰面。
沈约没有回答他,只轻轻一抬手,那些戒条一个字一个字排着队的像一只只飞舞着的小银蝶,慢慢的飞到了上空,然后刷的一下,陡然散开,化成了一道银光闪烁,像万颗星辰齐齐闪耀,绽放,巨大的结界,静谧的笼罩着一方废墟。
沈约:“好了。”
柴道煌看呆了,愣愣的“啊”了一声。
煞风景的来了一句:“这么好看的,怎么会是刑罚呢?”
沈约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你是第二个说它好看的人。”
柴道煌一脸了然的看着他:“谢仙君,看起来确实会很喜欢。”
一没提名,二没提姓的沈约无言片刻。
感觉手里一直握着的那团纸好像又动了一下,他低头一看,那纸团圆溜溜的却还是静静的躺在他手心,好像刚刚是个错觉一般。他不自觉的用指腹摸了摸纸团,温柔的不像话。
而后,他又温柔的对着纸团,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三途川。”
柴道煌一头雾水的看着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