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朗醒过来的时候,眼睛里一片黑蒙蒙。
他喃喃道:“死了吗?”
可是发出的声音沙哑又真实。
他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脑中顿时一阵仿佛装了块冰块似的,在脑袋里撞的他咣咣作响,昏昏沉沉。
他痛苦的扶住头,手摸到了一块布料,他从后脑勺摸到前面,触感清晰,这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眼睛前面是被东西蒙住了。
他兀自道:“我还活着。”
没有惊,没有喜。
他悲愤交加,一把扯下白绫,有什么跟着一起簌簌落下。那种味道,陈腐泛苦,他恶心的想吐。久不见日光,一点温和的光晕,竟然也叫他眼中一阵刺痛。
他两只手慌忙捂住眼睛,咬紧牙关。
可刺痛愈演愈烈。
“咣当——”
什么东西坠落在地。
有人小跑着,跑到了他的身边。
惊呼道:“天呐!你怎么把它扯掉了。你的眼睛流了很多血,大夫给你上了药的,要敷药静养。”
流血?
他也流血了吗?可是怎么不痛的。
赵朗空出一只手推开那只把白绫往他眼睛糊的手,重重的打开。
然后语气又冷又硬,道:“走…走开!”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赵朗没有侥幸,他觉得这个女人突然的不吭气,好像要使坏。他警惕的远离了些,缩在了角落,蜷成一团。
须臾,有人踩着木板蹬蹬作响,惊天动地的仿佛一座巨山轰然倒下的前夕,他瞎了眼,呆滞的缩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的下场。
下一刻,他就被粗暴的拉下手,他下意识挣扎,可那个女人力大无穷,他挣脱不了。反而被她一只手就轻易的束缚的更紧。力量悬殊,几乎没有悬念,他逃脱不开,被牢牢锁住。
就像锁住他亲人的那些枷锁镣铐,他也被钳制住了,他也死到临头了。
他徒劳的提脚去踹,那女人就依样一脚踩在他的双腿上。
他感觉他的腿好疼。
然后,那个女人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连着给了他一巴掌。
不重,但是清晰又清脆的,仿佛打在他的心上。
他突然就生了几分鄙夷和不屑,他是怎么会觉得,那个女人的声音很温柔呢。
大概,都是错觉!
那个女人似乎发泄了完了怒气,一屁股坐了下去,钳制住他手脚却丝毫不松懈。
她喘着粗气,道:“小孩子!这么大戾气!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闹够了吗!”
哪有人把他从上到下打了个遍,还说他闹,这个女人真是个可怕的疯子。
女人见他不说话,紧紧咬着嘴唇,都快咬出血来,她平白又起了怒气,厉声道:“说话!”
赵朗张了张嘴,下唇上赫然一道血印,薄的几乎是稍微再咬深一点,就能见血。
“……你把我杀了吧。”他闭着眼睛,又睁开眼睛,眼里空洞无物,无意识的留下一滴泪。
他看不见了,他瞎了,他可能连想替满门报仇血恨的机会都被无情的剥夺了。
女人一顿,出口比之前更狠了:“怎么?费劲千辛万苦把你救回来,你一句想死我就得杀了你?你的话是金科玉律怎么着?打狗还得看主人,你的贱命我救回来就是我的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让你好好活着,你就不许死,提都不要提!”
赵朗又咬着下唇,鲜血缓缓流下。
那个女人,捏着他的下巴,抬起头,十分不高兴的道:“真碍眼!”然后,又动作粗鲁的用袖子去擦他的嘴巴。
好疼啊。
哪里好疼!
可是,哪里,他不知道是哪里。
女人擦着擦着就愣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赵朗竟然泪流满面。
女人愣愣的,用冰凉的手去擦他的脸。
这下,真的很温柔,而且没有不耐烦。
“别哭了。别哭了。再哭,眼睛就真的保不住了……”
赵朗没有哭的稀里哗啦,没有哭的撕心裂肺,他只是无声的哭着,低低的啜泣着,仿佛要把连日来的委屈,害怕,愤怒,哭的一干二净。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又躺回了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棉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还有些许人声。
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是,他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黑。
黑的还有他的一眼望不到头的来日。
“你醒了?”
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似乎一直在,似乎刚睡醒,声音瓮瓮的,听起来真温柔。
赵朗觉得自己分明一动不动,这个女人是怎么看出来他醒了的?或许,她是在诈他?他保持着一动不动,保持着沉默,想要蒙混过关。
他呼吸均匀,静静躺着,真的像睡着了一般。
他听到,那个女人似乎从他身边起了身,然后走远了些,开门,然后关门。
他悄悄松了口气,然后满心疮痍的躺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喉咙里吊着一口气,不上不下。
过了好一会,门又被打开,然后关上。
清晰的脚步,慢慢向他走近。
然后,站在了他的床边。
他先是久违的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
然后,就听那个女人道:“起来!吃饭了!“语气不温柔。
赵朗没有动弹,又在装死。
那个女人又道:“早就知道你醒了,装什么?”
赵朗还是没动静,他觉得这个女人神神在在的,在诈他。他一起来,就上了她的受了她的骗。他绝不能妥协!
女人道:“行了啊!再装就别怪我动手了啊!”
赵朗心道,有本事你动手!我难道还怕死吗!
半晌,女人没有动手。赵朗听到她叹了一口气,似乎对他非常束手无策,女人道:“我知道你醒了。不是在诈你!你醒的时候,就会不自觉的咬下嘴唇,这个习惯不好。你起来吃口饭吧。你躺了好几天了,再不吃饭,铁人也扛不住。”
赵朗还是八风不动。
女人终于被激出了一些脾气,她一把拽起赵朗的衣领,攥的紧紧的,攥的赵朗的脖颈往上,逐渐涨红,到最后红上了整个脸蛋。
赵朗死死咬着下唇,不吭一声。
女人笑了一声,道:“真想拿把镜子照照你的死样子。你的求死一文不值,我姑且当你小,不懂事。饭我就放这了,想死?不吃不喝,请便!”
说罢,一把松开桎梏,赵朗没有撑力,一把摔回了床上,骨骼都在嘎吱作响。
他听到那个女人远远离去,打开门,然后哐的一下,重重的摔门而去。
赵朗躺在床上,心里越发荒凉。心里冷,身上也越来越冷,冷到麻木,冷到发抖。
被子就在旁边触手可及,可他只是尽力蜷缩成一团,自己温暖着自己。
“爹爹,娘亲……爹爹……娘亲……”
他无意识的弥漫着,不知道喊了多少遍。
又昏昏沉沉的过了好久。
昏昏沉沉中,他好像做了个梦。梦里他忘记了一切,他还是躺在床上,爹爹,娘亲,祖父,祖母,围成了一团,他在中间,每个人都对他笑着。
“小宝,小宝”的叫着他。
娘亲给他喂饭,父亲也不在训斥他,反而温言的准许他坐在床上吃饭。还一边笑着和他说话。
一家人坐在一张床上,他缩在父母中间,暖和的不像话。太开心了!他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他躺了很久,那个梦反反复复的做着,他沉浸其中,一遍又一遍的开心着。
然而,梦是会醒的。
美梦醒过来的时候,人是会崩溃的。
他在女人的怀抱里醒来,他闻着淡淡的陌生的味道,心跌倒了谷底,碎了七八瓣。
他猛的挣开,然后激烈的反抗,他在床上爬来爬去,一个翻身,滚到了地上。
于是,他又连滚带爬的在房间地上爬来爬去。
女人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光着脚跳到地上,拉住他,不让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防止他撞的头破血流。
女人抱着他,怀里仍旧十分抗拒,可是却挣扎无果。半晌,他慢慢平静了下来。
然后,他就发现,那个女人也在发抖,抖的比他还厉害。
女人颤抖着,把他抱的更紧,感觉到他的平静后,才缓缓安慰着,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赵朗不想说话,这个女人好像当他在发疯。
他在发疯吗?他才六岁,他知道什么?
他只是…他也不知道,或许是恐惧。
失去亲人,失去一切的恐惧让他本能的抗拒她,抗拒一切。
女人抱着他,一直安慰着他,说到嗓子都哑了,也没得到他一个回应。
女人道:“不说话就不说话,活着就行了。”
活下来做什么?活下来还不是要你供你驱使,受你驱策?命如草芥的事,父亲没有教过他,他做不来。
他又躺回了床上,可他突然饿了。
他的肚子,破天荒的叫了又叫,叫了又叫,好像想要吃掉一头牛一般饥饿。
女人愣了愣,又走出了门,轻轻的开门,然后关门。然后,又过了一会,门开,关门,脚步声渐近。
一阵熟悉的淡淡的饭香……
女人道:“只有一些粥,你躺了好久,趁你睡着,喂下去的药汤,你也吐的差不多,现在吃干饭,对身体不好。这粥……”
赵朗没有回答她,但是也没有咬嘴唇。
女人盯着他,然后舀了一小勺粥,上面挑着些青菜,然后送到赵朗嘴边。
她慢慢的喂到了嘴边,见赵朗不抵触,又提醒似的“啊”了一声。
她看到赵朗缓慢的,微微的张开了嘴巴,唇边甚至碰到了粥水,女人喜形于色,将粥喂到了他嘴里。
赵朗没有抵抗的咽了下去,喉咙有些发痛,他咽下去的时候,艰难又痛苦。
女人温柔道:“好久不吃饭,嗓子里冒烟了,吃两口就好了。”然后又给他喂了几口。
再多,也吃不下去了。赵朗沙哑着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动了动嘴唇,女人盯的仔细,她问道:“吃饱了,你就点点头。”
赵朗微微的,缓缓的点了一下头。
终于得到回应的女人,开心的像是终于得到了某件珍贵的礼物,她激动的差点把躺在床上的赵朗抱起来,抛到空中颠两下。
还好,她忍住了。
她放下碗筷,开心的喜不自胜,自顾自开了话闸:“你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叫明柳,柳暗花明的明柳。你都不知道,你都快吓死我了!吊着张脸,我都以为你过不去了!还好,还好。”
还好什么?
赵朗想问。
明柳又道:“我之前说的那些,你都不要放在心上,我就是个混球,说话不经大脑,我当时就是觉得气不过,没见过这么小的小孩子闹脾气,一着急上火就动了手!但是,我本意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希望你活着的。”
赵朗喉咙滚动,好久才说出一个字:“……为……”
他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救他?
为什么做这一切?
明柳听懂了,然后只是闷闷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看着你小小的,觉得很可怜。”
赵朗沉默,心里冷笑不已。
他可怜?嗯,他确实可怜。
明柳又道:“我见过你的,我也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相信你们家是冤枉的。你的父亲是个非常好的先生。他以前曾经教过我,我虽然不喜欢他,但是我觉得他是好人!”
赵朗好久才道:“……谢谢……”
明柳愣了一下,撇撇嘴,道:“不用谢,你好好活着就行。”
赵朗没有回话,年幼的心里,藏住了血仇。
谢灵运啧了一声:“从小就这么狠,长大了还得了。他这样,也活不到好出头吧。怎么还能得道成仙?”
柴道煌道:“命是自己的,自己走出来的路,再不好的出头,也怨不得别人。成仙也是他的命。而现在,成了仙了,还要来这里还债也是他的命。”
谢灵运“唔”了一声,摸着下巴,道:“可是,他好像没得选择。”
柴道煌顿了顿,回了个:“确实。”
“有时候,让人坠入深渊的,不是磕盼,是磕磕盼盼。”
谢灵运好奇道:“这个明柳看起来像是救命稻草,她难道也拉不住他?”
柴道煌面上沉重了几分:“哪里是救命,她几乎是亲手断送了他。”
谢灵运“啧”了一声,无不感叹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柴道煌却道:“不是。”
谢灵运“啊”了一声。
柴道煌认真道:“以我对赵朗的了解,他对明柳感情确实深厚,但是仅仅是亲人般,这种关系下的打击往往更加致命。因为他要的太多,但是不合理,毕竟他们真实的关系,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