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做这些完全是下意识的,根本没多想。
沈约很快又吃完了半边,他定定看着那块被咬掉一口的地方,然后缓慢的咬了下去,一脸虔诚的好像在给神佛烧香。
一口咬在嘴里,味道还是有些干涩,却意外的好像有些微甜。
他面无表情的递给谢灵运,道:“这个甜。”
谢灵运狐疑的看了看。这里头每一个他都咬过了,根本没有一个是甜的,个个都像是陈年大枣一样干瘪。连解渴都做不到,勉强海塞一些果腹罢了。
心中怀疑,手下却快一步动作,接过了果子,三下五除二咬了个遍,吃完他拿袖口抹抹嘴,龇牙笑道:“甜。”
我可真是虚伪。谢灵运心里唾骂自己。
沈约也冲他笑了笑。
谢灵运愣了愣。
他几乎没见过沈约这么明晃晃的冲他笑。
沈约不苟言笑的时候,就漂亮的跟画中人一样,出尘脱俗。他一笑起来,谢灵运蓦的觉得,什么画中人,即是画,也难描绘出他神韵三分,说他漂亮,是艳俗。
沈约的那张脸,明晃晃的荡着四个字,不可形容。
什么柳下惠坐怀不乱。
这样的沈约要是坐在他怀里,他只会觉得“牡丹花下死”才是真谛。
他这边想着真谛,那边就听沈约振振有词道:“撒谎,根本不甜。”
谢灵运:“……”
他眼睁睁沈约笑意退却,面无声色的指责他。
啧!拿脸来蛊惑人,给人下套,绝!谢灵运心里又唾骂自己一顿。
他可不会无地自容,毕竟某些人撒谎都能脸不红心不跳,被拆穿都面不改色。他这顶多算是近墨者黑。
谢灵运坐起身,丝毫不退却,逼近他,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感觉到他们的呼吸交缠,温热的气息差点晃晕了彼此。他才好整以暇道:“彼此,彼此。”
沈约噎住,苍白的脸色好像被气的一般微微发红。
谢灵运从他的那双眼睛,一路向下,看到了那张没有血色的唇。
那个梦中,他的记忆里,有一处非常鲜明,那就是沈约的嘴巴很红,就跟赵朗的印象如出一辙,红艳艳的。
而现在,经过两千年的沧海桑田,好像这个人受了很重的伤一般,导致血色全无,虽然没有病恹恹的,但是看着就像是不太健康的样子。
他想着想着,鬼使神差的用指腹按了上去,还用了几分力气。可是无论怎么用力,那嘴巴就是按不出来一点血色。
心里突然又烦又乱。
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对着那双唇,就跟鬼迷心窍了一般。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咬上那两瓣嘴唇。他下了狠劲重重的咬了一口,然后脑子里崩得紧紧的一根弦,倏的一声断了。
然后,满脑子晕晕乎乎的他,动作僵硬的退开了些,眼睛都不敢动,就死死盯着那两瓣还是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问道:“我亲了,你要不要亲回来?”
说罢,如释重负一般,把目光从嘴巴上挪到了沈约的眼睛上。
沈约也看着他,不知道是惊呆了,还是愣住了,反正就是一脸震惊的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谢灵运舔了舔唇,麻溜的站起身,在原地顿了好一会,然后一瘸一拐的走了。
几乎是落荒而逃。
谢灵运刚走进庙内,就看到柴道煌也是一脸震惊。
他沉寂三分,忽然摔着膀子就冲了上去,气道:“我去你妈的!我让你偷听!”
柴道煌吓得立刻爬了起来,从火堆旁边躲来躲去。
一边摆手道:“仙君,仙君。手下留情。我真的不是故意偷看的……”
谢灵运大怒:“什么?你还敢看?我他妈今天弄不死你!”
柴道煌:“……”
“仙君!饶命!小仙交代。您有什么想问的,小仙一定有问必答,小仙什么都知道!”柴道煌特别强调最后一句。
果然,谢灵运脚步一顿,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什么都知道?”
柴道煌四指举过头顶:“三尺有灵,柴某绝无虚言。”
谢灵运气息逐渐平稳,他问道:“那你跟我说说,赵朗的身世。”
柴道煌:“……我不太清楚。”
谢灵运当即就要跳过火堆,柴道煌立即摆手,退后。道:“知道一些,知道一些。”
谢灵运目露凶光:“说!”
柴道煌满目哀怨,还是坚持道:“仙君,您不想知道您跟掌司的事情吗?比如……”
谢灵运伸出一手,表示拒绝。
“我跟他的事情,我希望他自己来跟我说。”
柴道煌暗示他:“掌司不是个会说那些事的人。”
谢灵运丝毫不为所动:“那也不需要一个外人说给我听。”
柴道煌顿了顿,道:“好吧。”
谢灵运:“我的耐心有限,我希望你说的又快又通俗易懂。”
柴道煌:“……”
他咳嗽了一声,然后道:“仙君,您要不坐下来,您站着,小仙惶恐。”
谢灵运粗声粗气:“少废话!”说完,还是依言坐到了蒲团上。
柴道煌端着笑眯眯的脸上,真诚劝告道:“您真的确定不要听听您和掌司的事情吗?小仙定是知无不言!”
可是,任是柴道煌明里暗里使眼色,谢灵运也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恶声恶色的又作势要站起来。
柴道煌连连摆手,一边上前把谢灵运往下按,一边告饶道:“别别别,仙君您坐下,您坐下!”
谢灵运被按的没脾气,法力什么的还没通顺,被个神仙按下去,他根本就没有招架之力,他连挣扎都干脆省了。
谢灵运脑门一跳一跳的,“忍气吞声”威胁道:“再碰我一下,我就喊人了!”
也不知道怎么了,谢灵运忽然就想叫一声“非礼啊”,可到底是脑子清醒克制住了。
不过这话一出口,怎么听怎么跟强抢民女画风似的,谢灵运有一点无语。
喊人,喊什么人?外头就站了个杀神!
谢灵运敢喊,柴道煌就敢跪下来求饶。
柴道煌讪讪的放开了手,看了看门口,然后识趣的站远了一些。
柴道煌道:“说来话长。”
谢灵运抬头看了看天,灰暗的不见一点光亮,日出还早。
他道:“没事,我给你时间。”
柴道煌:“……”
他小声嘀咕道:“变脸跟变卦一样。”
谢灵运没听清:“什么?”
柴道煌哂笑着:“小仙是说,赵公明原名叫赵朗。”
谢灵运:“哦,继续。”
柴道煌缓缓吁出一口气,看样子好像只是在组织措辞。
赵朗,乃终南山,清风浦上人氏。
出生时,天降异象。
传说,他父母在他家的后院里头,挖到了满地金子。
金光灿灿的在赵朗出生的那个夜晚,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光芒。
赵家,一脉单传,三代以上,皆是穷书生。
穷,但是善文。
历代研考功名,却代代无人问鼎。
不善经商,祖代卖弄一些文字画册谋生。
说凄惨不得,说不凄惨也不得。
文人风骨,却世代贫苦。
而赵朗一出生即命带钱财,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孩子以后肯定能大富大贵,光耀门楣。
他在所有人的期盼中长大,在那一堆金子中长大。家中父母竟然也好生生的没有让他丢了祖传下来的刻板,成为了又一个贫穷且傲气的书生。
那黄金,好端端的被赵家埋在土里,一分未动。
直到有一天。
不知道是怎么走漏了风声,一堆官兵突袭了赵家,一进门便直往后院而去,一帮人十分有目的性的在那里挖出来好几筐黄金。
官兵们推推搡搡,恶言相向,不容置喙,宣布了他们的死刑:赵氏一族,上下四口,盗窃国库,现已人赃并获,即刻押送大牢,等候处置。
赵家上下,连着祖辈,除了赵朗,一共四口人,被押送官府,几辈子勤勤恳恳靠着微薄的收入过活,几辈子清清白白,竟然因为莫须有的罪名一朝锒铛入狱。
围观的村民们不明所以,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赵家四口个个枷锁加身,被官兵压着先后而出。为首的赵朗父亲朝着亲人几个眼神来回,一言不发却都在沉默中达成了某种共识。
他们在众目睽睽下望向人群,悲愤中带着从容。一句话反驳,概不认罪的话都没有说。
谢灵运听着,很快反应过来:“为了保护赵朗,所以他们甘愿认罪。”
因为官兵上门来,只是随便找了个莫须有的名头定下罪则,方便光明正大的夺取黄金,因而,他们甚至连赵家几口人都没摸清楚,数到几个就几个。
赵朗父辈,祖辈,是看透了政局和人心的人。
怀璧其罪的道理,他们太明白。之所以认罪,一是因为黄金乃是原罪,他们也说不清来源。因而落人口实,无从证明自身清白。二是因为,存在侥幸。他们希望赵朗能够幸免于难,逃脱掉。
柴道煌“嗯”了一声,继续说。
赵朗时年仅六岁。
旁人家,还是玩泥巴,含糊不清的幼儿。
他扎在人堆里,看着父亲对他无比凝重摇了一下头,他的脚就僵在了原地。
六岁的孩子平静的看着自己家破人亡,在围观的人群中听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孤零零的守在牢外,整宿整宿的不睡觉。
后来,牢里头传出来话,宣判了死刑。即日问斩。
小赵朗楞楞地,冷静的一路跟到了行刑的法场。
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家里地里挖出来的黄金,能跟吃人的妖怪一样,杀了他的家人。而他只是出去玩了一小会,回来后家就没了。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跪在台上的父母和祖辈。
刽子手左手拿着明亮摄人的砍刀,右手一碗酒,迎头豪饮。
气吞山河,气势恢宏,不知道还以为临上战场,豪酒壮人胆。只可惜了,刀下是亡魂,不得安息。酒再壮气,也是怂人胆。
似乎是也怕冤魂不古,刽子手没有按常例將酒喷在砍刀上,而是咕嘟咕嘟几口吞下。
他眉间戾气更生,也想着快刀斩乱麻。
他猛的把碗摔下,发出“铛啷”一声。
碗碎酒散,刀起刀落。
热血高高奔涌而出,头颅抛起又落下。落在地上,砸出重重的一声。
然后,是下一个人。
紧接着,第三个人。
到最后,第四颗……头颅。
这就是人的一生,重于泰山,轻于鸿毛。
呱呱落地,又砰砰坠地。
一切,了无生机。
鲜血从甲板上流淌下来,逐渐漫出平地,不知道是谁先惊恐的大叫了一声:“血!”“血流下来了。”
谢灵运嗤笑不已:“砍头都能看的津津乐道,血流下来反倒吓得六神无主。真是可笑。”
柴道煌也义愤填膺的点点头,表示附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齐到了那一滩如覆水一般,匍涌前进,向着台下的人的方向流淌的血。
鲜血流动着,像是活物一般,一寸一寸的往前掠去。
有人道:“晦气!”
有人道:“这么多血,站远了些,待会踩在脚下,不干净。”
那些人眼中的嫌恶,他没有看在眼里,但是耳朵却听的一清二楚。
他喉咙里想发出抗议,可是嘴巴里干的,好像被塞满了东西,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膈应极了,他张不开嘴巴。
于是,他在心里反驳。
血是干净的,赵家的血是干净的。
到底谁的血是脏的?
是那些吃人的妖怪!
是那些拿莫须有的罪名当由头,实则侵占财富谋财害命的贪官!
可是,心里话再大的声音,也没人听得见。
那些人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
人群中的赵朗脊背崩得很紧,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细汗,看起来随时都要昏倒在地。
他心里想着,死了吧,爹爹,娘亲,祖父,祖母,都在前面等着呢。
死,很简单,只要往前一步。
只需要站出去,告诉他们你是谁。
告诉他们你是赵家唯一的孩子。
是未来的祸害!
是有朝一日,会悬在他们头上的那把刀!
是恨,是愤怒,是杀意滔天!
他所有的力气都涌到了脚下,他感觉他动了动,眼前却变得愈加模糊。他找不到路了。
“别怕。”
有什么温柔的声音传进他耳朵,有什么冰凉的软软的东西覆在他眼睛上。
他的心里,那些嗡嗡嗡叫着不停的污言秽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又一阵的凉意。
是我站出去了吗?
我真的不想活了吗?
赵朗仓惶的想着,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