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明大小姐后头多了个瞎了眼的六岁的小尾巴。寡言喜静,站立如松柏,出口即道理寻常,老气横秋的不像话。
因为小,恢复力强,没过几天就能下地跑了。
但是,大夫耳提面命的告诫明柳,不可剧烈运动,不可疾步,不能出汗,要注意休息,好好吃饭,否则眼睛会生炎症,真的会瞎。
然后,明府的那个暴躁的时常上蹿下跳的大小姐,居然也学会了,慢吞吞好生生的缓步走道。
好长一段时间,明府清清静静,难得的没有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明大人还以为,闺女被妖魔鬼怪附了身,慌忙的找了一波又一波道士,来驱魔。
明柳防不胜防,克制压抑了许久,没想到被她爹给冲破了牢笼。
她在被子里,抱着六岁的赵朗睡的不知天地。
外头的道士摇着铃铛,吹着唢呐的,擦着大镲,咣当咣当的。然后满嘴嗡嗡叫的围着她的屋子。
敲锣打鼓的,知道的是知道驱魔,不知道的以为明府嫁女儿了。
她被那个大镲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捂住赵朗耳朵,在确定赵朗只是微微皱着眉头,但是没有醒过来之后。她立即轻手轻脚的登下床,然后垫着脚尖走路,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可是任她再小声,也比不过外面锣鼓喧天的吵闹声。
她把门关上后,又快又准的从那帮道士手里抢过他们的东西。
用尽平生所有的力气,又是踩脚,又是踢小腿,又是捣腹,抓脸,抠眼珠子,用唢呐打他们的头,拉着他们的耳朵拍大镲,无所不用其极。
一帮道士,竟然被一个小姑娘打的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明柳看着他们逃窜的方向,把那些家伙什一个又一个的远远扔给他们。
并大骂:“再敢来挑战本大小姐的起床气,本小姐奉陪到底。”
为首的道士,哆哆嗦嗦地回头,看样子是想他们那些谋生吃饭的家伙捡回来,可是在明柳的牙龇目瞪中,悻悻缩回了手。然后,一溜烟跑的没影。
明柳神情倨傲的拍拍手,丝毫没有负罪感。
转头又钻被窝,抱着小赵朗睡大觉。
谢灵运伸出一手,表示抗议:“这些琐碎的日常可以略过,你挑精简的说。”
柴道煌:“……”
“……好吧。”
“赵朗十三岁的时候,赴京赶考……”
因为明家是地方大户,富甲一方。赵朗阴差阳错入了明府,得了明大小姐的一庇佑,也算是得天独厚的命中带富贵。
钱财上,从不短缺。
衣食住行按照最好的来。
别的下人都是大小姐的喊,明柳逼着他,让赵朗喊她姐姐。人前人后的带着他。
赵朗八岁以前跟着明柳睡,八岁以后明柳特地找她爹让他在隔壁新开了个院子。
直到赵朗赴京赶考。
他前脚刚到京城,后脚明家就被抄了家。
明家上下几百口,一如当年的赵家,满门入狱。
什么名头来着?
为富不仁,欺良霸市,但罪不至死,流放兰塔。
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
“那个官老爷,才真的为官不倡,横行霸道,不义敛财,行径恶劣。据说,都是因为背后有大靠山,皇族里的人庇佑着。唉!不可说,不可说!”
人群中,有一白衣少年匆匆而至,眉眼生的很好,看起来相貌也很善良,但是听到这些,先是眉头一皱,而后突然平缓开来,仿若不存。
少年逆着人流,反身离去。
他从后门走进府衙,拍着官老爷的桌子,厉声道:“你为什么连明家也不放过?你到底还要多少钱?”
穿着一身“衣冠禽兽”的官老爷,堆起脸上的横肉,笑的让人作恶心,道:“乖儿子回来啦。”
周心:“我不是你儿子!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为官不仁,欺凌辱弱,简直枉为人父!也枉为父母官!”
周老爷笑容不减,似乎习以为常,道:“心儿,为父抓的这些人,确实是不义之财,为父替天行道,再合民心不过。怎么会是欺凌辱弱之辈呢!”他绕过按桌,走到堂前,去拉周心的衣服。
周心却推后几步,避开,怒道:“休要狡辩!”
周老爷道:“好吧。好吧。我承认,是采取了一些不当之举,可是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怎么这回这么生气?嗯?乖儿子,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看上明家那个小丫头了?”
周心顿时脸一红,道:“胡说!我没有!”
周老爷何等的人精,立马就道:“我可以放了那个小丫头!”
周心:“不行!他们一家人都要放了,一根汗毛都不能掉!”
周老爷顿时一脸难色,道:“这不是打我的脸吗?哪有抓了人还放人的,那我岂不是还要把好不容易抢来的钱,也要还回去?”周老爷摇摇头,背起手来来回踱圈。
似乎在想什么万全之策。
周心道:“你还要想什么?只要你放了他们,我就原谅你,这不够吗?”
周老爷转回头,对儿子的怒火,只笑道:“我的心儿,明家那个丫头野蛮的很,实在不是良配!况且,已经闹了这么一出,那个明家丫头,必然不会同你有任何瓜葛。”
周心:“你也知道!你也知道,再难有关系!那你为什么还要做!啊!”
周老爷摇摇头,道:“事已至此。”
后来,在周心的极力要求下,周老爷也确实放了明家的人,但是遣散了所有仆人,只留下了明家几个主人,并且一分钱都没有还给明家。
明家就这样吃了个哑巴亏。
谢灵运面露凝重:“真的……只是遣散吗?”
柴道煌缓慢的摇摇头,平静的看着外面道:“杀了,全都杀了,尸体扔进门口的那条河里了。”
谢灵运也看了看外面。
“所以,这里头怨气这么深都是因为贪官污吏造的孽?”
柴道煌没有正面回答,道:“一半,一半。”
谢灵运也沉思着,好久才道:“那后来呢?”
柴道惶:“后来……”
赵朗只身赶考,成绩斐然。
可是,却名落孙山。他备受打击,在京城里头守着放榜后的阅榜。
那时候,夺榜首的前三甲的会放他们的文章供文人墨客雅赏。
赵朗就是认定自己应该榜上有名,傻乎乎守在榜告前,等到真的看到一甲的文章,才彻底死了心。
他斗不过的,权,势,他一个都斗不过。
他气急攻心,一口热血喷在那篇文章上。后来人回想起,那篇被毁的惊世巨作就这样被毁于一旦。
少有人曾看过,只道惊才艳绝,天纵奇才之作。后来再作翻版,也无能及万分之一。而令人惋惜的是,有惊世之作手笔的文榜第一,状元郎,竟然也不能复刻其神韵。
实乃,文人之界一重大损失!
而无人得知,昔有翩翩少年执妙笔生花作绝世名作,而后含冤洒热血,世人见疯疯癫癫一乞丐,口口成章。
再后来,连绵干旱,久不逢甘霖。
似乎,苍天也在为那涤尽热血的赵氏,鸣冤叫屈!
谢灵运“啧”了一声:“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是不是还少了,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
柴道煌:“确实。挺残忍的,为了历练他,天道几乎无所不用其极。但是,只剩最后一个了。”
谢灵运:“哦?”
“该不是,抢了他状元的,是位故人吧。”
柴道煌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谢灵运:“……”
“啧,真惨!”
柴道煌:“可能我刚刚说的不太清楚,就是那个白衣少年,周心。此人性格难辨,善恶不论,他父亲,敛人钱财,他自己,夺人功名。但是,他不作大恶,甚至待人和善,对恶小也会施以援手,诚心善良,譬如,赵朗,明家上下,都受过他的恩惠。但是他知其父所做所恶,却不加干预,甚至默认,是为帮凶,其行恶极!”
谢灵运哼了一声,道:“反而这样的人,能活的非常好。是吧?”也不知道是问谁,柴道煌见他低着头,便以为是和自己说话。
他回道:“周心这样的人,固然千年好活,却终日轮回转世,作恶多端,六道也难容,迟早在潜移默化的天道作用下灰飞烟灭!但是,神官不一样,神官执掌三届,若非天谴,与天寿齐!是莫大的福泽!又岂是那些人间蝇营狗苟能够妄想的。赵朗,错就错在,执念太深,无法超凡脱俗,更进一步。如若,摒弃过去,三届畅行,什么仇恨,都是过眼云烟!”
谢灵运摇摇头,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想明白的,不是所有人都能放开执念的。我们只是作为看官,没有设身处地的站在身为凡人赵朗的视角去看待一切。”他看向柴道煌,质问道:“如果是你,亲人尽死,一身孑然,还被强夺功名,以牙还牙也很正常吧。”
柴道煌沉默,没有假设,他做不到感同身受,他确实一叶障目。
六月昭雪,天寒地冻。
赵朗回到了清风浦上。说来,也是好笑,他生在清风浦上,却见之黑暗,身陷泥淖。
朝堂之上不清不廉,世家之下不正不公。
他想回到明府,可是明府早已经人去楼空,什么口信也没留给他。
他仓惶的缩在明府台阶下一隅。
忍着饥寒交迫。
等着一家子不归人。
孩童三两,绕在前边玩耍。
有个小孩说:“玩过家家吧。”
有女孩道:“好呀好呀,我要当大小姐明柳。”
男孩子雄赳赳道:“那我要当状元郎周心周大人!”
只剩下一个稍矮一点的女孩子,站在远一点的地方,不说话。
赵朗缓缓抬起头,只露出一双眼睛,微微张开着。他想走上去的,他想问一问,你们认识明柳吗?她在哪里?
那个男孩子指着那个始终一言不发的小矮子,道:“那她是什么?”
女孩子想了想,神情倨傲的冲远一点的那个女孩子,道:“喂!你过来!我命令你,做我的随从!”
小一点的女孩子,束手束脚的走上去,有一些怯懦的看着他们。乖巧的在大一点的女孩子抚摸她头的手下站立着。
男孩子道:”那她扮的是什么人?”
女孩子道:“她呀!是我的小尾巴,赵朗!”
赵朗的眼睛触动了一下。
男孩子“啊”了一声,道:“可她是女孩子呀!”
女孩子道:“那个赵朗不就像个女孩子吗?柔柔弱弱,总是需要明柳保护!我也可以保护她啊!”
男孩子似乎理解了,眨了眨眼:“哦……”
“那我们开始玩吧!”
女孩子笑颜如花,喜滋滋道:“那我现在要和你成亲了,对吗?”
男孩子也笑:“对啊,从今以后,你就是大状元的妻子啦!”
赵朗冲上前去,随便抓住了一个孩子,捏的孩子骨骼都在作痛,吓得鬼哭狼嚎。
“你刚刚说什么?”
“明柳……和……周心?成亲了?……”
一句话磕磕盼盼,终于被他问出了口。
可是,小孩子被吓得哭的不能自己,一直挣扎。其余的同伴早就溜的没影。
赵朗颓然的放下了他,男孩子连滚带爬的哭着跑开了。
“怎么……会呢?”
“……怎么……会吗?……”
他质问自己,他跪在地上。
“啪——”
有什么东西砸到了他的身上。
他连头都没回,那个刚刚跑走的男孩子又回来了。
还带来了父母。
“爹爹,爹爹,就是那个坏蛋,他打我!”
说罢,又铺天盖地向他砸着什么东西过来。
有一个甚至砸到了他的脸上,是雪球。冰冰凉凉的。
“那边那个乞丐,快走!以后少出来作乱,小心我告人将你乱棍打死!快走!”
……
一父一子还在叫嚣着。
他面无表情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顿,走的很慢,漫无目的。
那个父亲抡着长扫把,愣在原地,他看着那个背影,顿觉一阵熟悉。可是,那乞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上脏兮兮的,根本看不出来面貌。
唯有背影,虽步履沉重,身姿却挺拔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