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延之”站在床边,盯着床上睡着的谢灵运。
这人昨天昏睡过去,到现在日上三竿了还没有醒。
“颜延之”的目光落在了谢灵运的面部。似乎是睡梦中陷入梦魇,睡的极不安稳,眼睛从闭上那一刻打着转的从不停歇,眉头紧锁,仿佛是个噩梦。
他试着去抚平几乎拧成“川”字的眉头,却始终如“重峦叠嶂的山脉”一般,怎么也按不下那方愁苦。
看着看着,似乎是心有疑虑。
他徒手化出一个灵戒,将它以法力悬在空中。从戒指中散发出灼灼光芒,探照着谢灵运全身。
倏忽一下,一本书从光芒的照耀下,谢灵运的识海中飞旋而出。
“颜延之”将它接住,撤了法力,戒指顺势落下,他想了想,又将它戴到谢灵运手上。
他打开那本书。
只翻开一页,便叫他陡然面目失色。他慌忙将那写满的三两页撕掉,在掌心之中化为齑粉。
似乎有什么牵连,谢灵运当即闷哼出声。“颜延之”循声看过去,看见那模样似乎转瞬就要醒过来,但是眉宇之间有些挣扎之色。
他不由的一阵心下发沉。
谢灵运睡的昏沉,一阵天旋地转,也不知道是痛的还是困的,他半睁开眼睛,什么也没看到,又迷迷糊糊的闭上了。阂目三分,再睁眼时,视野便清晰开阔了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床幔之顶,平平无奇。余光有什么黑影晃动,他便顺势转目而向。
“……”
与“颜延之”没来由的面面相觑,各自都有一些莫名的心虚。
“颜延之”几乎是完全愣住了,手下的动作变得生硬缓慢而又极其显眼。
他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床上醒的不能再清醒的谢灵运,垂着的右手,簌簌往下落着细灰。
另一只手上,还堂皇而之备受“瞩目”的拿着那本书。
谢灵运的视线落在那本书上,他眨了眨眼,再三确定没有看错,确定那本书是为他所有后,仍是有些不太确信的问道:“请问,不问自取是为偷,这个道理你有听说过吗?”他的目光从书上又回到对面那人那张始终面不改色的脸上。
探极究极,似乎非常想要从那张脸上看出点别的什么意思来。
“颜延之”答非所问:“你做梦了?”
谢灵运想了想,那个梦真实到无可挑剔,虽然梦醒心绪了然无踪,可梦中切肤之痛,深刻无比。那压根就不是梦,那真真实实,确凿无疑,就是他曾经的一生的开始。
甚至,多了些他不知道的,或者说曾经被“偷”走的。却都意外的在这个时间段让他重拾了回来。
可他竟然在那段记忆中,不敢承认,那就是他,和眼前这人。
那些事实,让他觉得,太虚假,真的像一个梦,活灵活现。
他刚想矢口否认,又觉得,不如承认是梦也罢。
“颜延之”打断他:“我知道了。”
谢灵运:“……”
知道那不是个梦?
他琢磨着,斟酌着,尽量不露出马脚一般,试探道:“你知道什么?”
“颜延之”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你想骗我。”
谢灵运:“……”看着他明明有错在先,却搞得他好像百般不对,于是他打算破罐子破摔。
“所以怎么样?你打算再偷一次我的记忆?”
“颜延之”眉头一皱:“你想起来这么多?”
谢灵运:“……”
怎么,难不成是他误打误撞,又不打自招?
他找补道:“过去的就当它过去了。你为我付出,我很感激,但是我不会为了这么一段大恩大德就为了你伤心难过,要死要活,你相信我,我真的!不会。但是如果你,把我好不容易回来的记忆又像个小玩意一样随随便便就抽走了,我或许真的会很难过。我想,我的感受,对你应该很重要吧,你不会让我难过的,对吗?仙乐。”
前面说了这么多,唯有最后两个字仿佛点睛之笔一般,好像一下子就唤醒了面前人某些久远的记忆。
他盯着谢灵运,谢灵运也紧紧盯着他。
就好像,先有一个人收回目光,那个人就算败下阵来,就输了。输的人什么都要遵循赢的人的。
所以,谢灵运瞪的眼睛发红,也不敢眨一下眼睛。
而且,他知道,在他的极限到来之前,那人一定会让他的。一定!
那人颓然撤下目光,谢灵运当即猛的眨了好几下眼睛,眼中泪光交错,一口气还没松到底。
那人没头没尾道:“沈约。”
谢灵运:“啊?”
他也不知道怎么的,见那个人抬头又是盯着他,明明什么表情也没有,就是让他觉得那人委屈极了。
那人道:“你以前都叫我沈约。”
沈约?
他怎么觉得这人在试探他的口风?
试探他的记忆恢复到了哪个地步?
他忽然觉得,他不愧是投胎都要投到帝王家的,满脑子的阴谋论。
若是,他以前常叫他沈约,那么那段“仙乐”的过往甚至稀薄到不值一提,两千年前的历劫中,他们竟然也做了那么久的朋友吗?
谢灵运重复道:“沈,约。”
他抬头对盯着他的人,笑道:“可我觉得,没有仙乐好听。”
沈约看了看他,道:“你以前……”
这题他会。
谢灵运当即抢道:“我以前说仙乐这个名字不好听,一听就像是要殉大道,对吗?”
沈约唇间微动,却没有回答什么。
谢灵运掀开被子,起身下床,无所谓的走到沈约身前,用很严肃的表情,拍了拍沈约的肩膀,对沈约道:“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着了,但是我记得我睡着之前就对你说过这句话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是颜延之也好,是仙乐也好,或者沈约也罢。对我来说,就算拥有了整段记忆,这些也就只是我对你的称呼。来形容站在我面前的你。是你不是其他人,我看到了,我明白了,我懂。”
“或者,你可以大大方方的将你害怕在我身上会发生些什么,你都说出来,然后告诉我怎么避免它,我甚至可以毫不费力的接受它,执行它,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又或者,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沈约大概是一贯惜字如金,吝于词色。于是干脆闭口不言,保持沉默。
谢灵运也不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但是对这种比他话还少的人,难免想要多说两句。
可是,闷葫芦,十句话串不出来一个动静。
纵然心底再窜出来一些无名火,也叫这人的冰山冷意,压的是哑口无言,有口难说。
口不能言,用眼睛也要表达一下愤慨。
他狠狠的用眼睛盯了他一下,然后,目不斜视的从他手里抢回那本书。
拿在手中,半举着,在沈约面前晃悠了几下。
煽风点火道:“怎么别人的东西,你都喜欢占为己有?你怎么不直接把我抢了呢?”
说罢,低下头去翻阅无字书,完全忽略了眼前那人的灼灼目光。
连上首页,一共被撕了三张。
而他,梦中结束的时候,像是忽然被人拉扯,似乎是梦不该结,被匆忙打断。
这样看,似乎和这本书,有莫大关联。
他随即抬头,直接询问:“所以我的记忆,是因为它才回来的?以梦境的方式?”他又扬了扬手中那些残页断根,惊骇道:“以及,你把它撕掉仍然是想阻断我恢复记忆?”
简直匪夷所思。
凭什么自己的记忆断掉,然后掐掉那段记忆的人好生生的站在面前,他还得低声下气的去问他,为什么记忆能回来?为什么要做梦才能回来?
然后,这个掐断他记忆的人竟然又一次的堂而皇之,想要阻止他恢复他自己的记忆。
造的什么孽?
沈约脸不红心不跳,“嗯”了一声,丝毫没有半点惭愧,更有一种,你别看我现在这样站着好说话,搞不好哪一天我还敢做的凌人盛气。
谢灵运有理有据,大胆猜测:“我是不是上辈子把你家祖坟刨了?你就说我现在还有没有机会求的你的原谅?”
沈约:“……”
半晌,他在谢灵运打破砂锅追究到底,誓不罢休的目光中,轻咳了一声,脸上有些不自然,先是道了一句“没有。”又解释似的道:“我并不是非要这样做。”
怎么?这还有苦衷?谢灵运大叹惨无人道。
沈约:“这都是一个圈套,阴谋。”
谢灵运:“……”
前有阴谋论谢灵运,后有圈套说沈约。
谢灵运屏息以待。
沈约:“不过,我不能说。”
谢灵运:“……”
“该不是我还在历劫,你是被派来把我干掉的人吧?”
谢灵运诚心发问。
沈约却眉头一皱。
“我不知道你身上的仙元怎么回事,又是发生了什么,薄弱到这种程度,或者说,这根本不是你的仙元,但是,我总会想办法把它找回来的。只要它回来,你就可以重回巅峰。”
谢灵运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不由得噗呲一笑,高兴极了,道:“巅峰?”他摆摆手,坐到桌子边,给自己掉了一杯水,似乎是渴极了,连连两杯一饮而下,而后道:“我现在就挺好,随遇而安,要那些做什么?我虽闲散,却十分快乐。快乐极了!”
见沈约不说话,他又当他是另一番试探,道:“你看,你还是不信我?我是真的,把往事当烟灰给吹了。与我,再无干系。但是,记忆是我的,我想保留完整的我,可以吗?”看着像是询问,却不容置喙。
他虽然没有今非昔比到吊打眼前这人的逆天程度,拼死抵抗也能落得个全尸。
大不了,命没了,也好过别人从他手里光明正大的拿走属于他的东西好。
当然,他面上丝毫不露声色。似乎给足了面子。
沈约好久才一副做出决定的样子,嗯了一声。
只不过,谢灵运打死也没想到,他的这个决定不是字面意思的决定,而是决定了某一项深思熟虑之后,偃旗息鼓的无奈做出来的他认为的最好的路的决定。
那个决定让沈约辉煌的形象在谢灵运眼里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比阴谋家更“诡计多端”。让他几乎吃尽了苦头。
谢灵运转转眼珠,陡然转了个话题,一脸狐疑道:“昨天?”指了指沈约,又指了指自己,咳嗽了一声,道,“睡在一起了?”
沈约有问必答:“没有。我在外面待了一宿。”
谢灵运:“那你……”怎么进来了?
沈约:“我敲过门了?”
谢灵运:“……”
敲过门了,并不代表你就可以进来了啊喂!
只能说明有礼貌,但是没得到主人同意,你这礼貌也不算太多了吧!
谢灵运:“我不同意,你就不能进来!”
见了鬼了!
谢灵运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那沈约还没听完,就开始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虽然那人明明还是没什么表情,可他就是觉得自己说了不好的话,让那人心中深痛。
谢灵运扶额,他觉得自从梦中记忆复苏,他从中醒来,就落入了一个奇怪的循环里,他好像可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情绪中,而那些情绪,统统来自于眼前那个叫沈约的人的身上。
谢灵运果断“抽刀断愁”:“行吧,你当我没说,我允许你,不经过我的同意,进我房间。”
沈约非常不经意的眼神波动了一道。
看吧看吧!我就说那小子他在默默哭泣吧!谢灵运内心风暴。
谢灵运眨了眨眼,有扯开话题:“赵朗呢?”
沈约道:“不知道。”
虽然沈约不知道的可能性确实不小,但是他很奇怪的从沈约没有波动的脸上,觉察了一丝隐瞒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