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坐在桥头，身前身后一望无际，水天一色，皆为黑沉，水中发出腥臭的味道。谢灵运靠坐在船只中央，愣愣出神，就连一路上喋喋不休，说个没完没了的赵朗也直愣愣的望着沉沉黑水，心事重重的样子。
谢灵运忽然道：“这里为什么这么黑。”
黑暗笼罩天空，一方天地里独独就只能看到他们这一叶扁舟。
赵朗似乎是醒了神，没有回答问题，先是道：“那个‘有桥渡’我后来忽然有些印象了。虽然有些面目全非。地府也逐渐建立了新的制度，但对我来说确实应该能认出。
能过第一道桥者，生平无过无错，命带金光的走那里。其二就比较广泛，有错或者大错但是罪不至死，可能就是参了因缘在其中的走那个。最后一个，看似过桥，实则沉江。罪孽深重者负累最重，可能趟不过一半，或者下岸即灭。
但是，也有一种，冤魂。被连累重大因果这种，也有这个。说他好吧，他身上又罪孽滔天，说他不好吧，他又确实只是摊了因果报应。这种一直能过桥之苦，但是难过心责。
灭也不是息灭，这黑水看着了无生气，实则活络的很。尚存一气，叫你在里头似锅煎油炸，刀山火海般慢慢沉沦。到最后，与黑水溶于一体。不得往生。”
他举起一手推远了比划着：“啧，伸手不见五指。”又弯身用手沙漏般舀起一些水，也不见清亮。
“于是，久而久之，这里头就承载的越来越深重的罪孽。就变得这么黑了，而怨气泛滥，遮天蔽日，所以你在这里就只能看到大暗黑天。
有些地方，日光怎么也照不进来的。”
最后那句，说的有些悲戚了。
谢灵运：“怎么，你来过？”
赵朗点头，又无所谓的笑了笑，道：“我又不像你，天生就是仙。我是从人飞升的。我飞升之前那一段，”赵朗似乎是绞尽脑汁，半晌才啧了一声，面上是非常难以言喻的神情：“别提了，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就觉得很倒霉，出生不好。死爹死娘死…姐姐。一不小心就怨气冲天，差点在这水里灰飞烟灭。只是太久了，差点都忘记了。那时候这个湖里头可不像现在这样平平静静，湖面全是手，拼命把你往下拉的那种。我甚至都根本看不到哪里有湖。”赵朗比手画脚，说的夸张又可怖。
“我一到这个上面，”赵朗指了指平静的湖泊面上，“就好像从前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憋屈的。所以才不想说话。”他朝着谢灵运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想安慰我，谢啦。”
有了谢灵运答话解闷，赵朗仿佛情绪好了一些，又开始开玩笑道：“你心思真细腻，不讨个小仙女回家温香软玉真是浪费你那张好脸好心。”
谢灵运却收回目光。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看了看船头，又看了看船尾，复看回到赵朗身上，最后落到了远江之处。
似乎竭尽全力想看到些什么，
余光瞥见一些火光，不盛，却也有些温热的感觉。
“我心里好像也有些奇怪，有些我不太懂的情绪。”
赵朗一眼洞悉道：“是那个白衣服的吧。”
谢灵运的目光定了定。沉闷不语。
赵朗一副了如指掌的嘴脸：“你看你，一进来就各种和人家针锋相对，叫我想不注意都难。若不是我找人给你挖出来的。我都要怀疑，你，崔珏跟别人合伙，把我诓过来，搞了一个什么惊天大秘密。”
他定下结论，意味深长道：“你两真的不太像第一次见面。你跟我说实话。你认识他吧？”
谢灵运：“……”
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虽然沉默，但是大概率是偏向前者。赵朗心里有了几分确信。
谢灵运发现赵朗有时候粗枝大叶，有时候却又心细如发，能字斟句酌，从中抽丝剥茧，找出“真相”。
八面玲珑是他，巧舌如簧也是他，不过，“视而不见”这一点当真是将这些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又死死按了回去。连他都反应到了，这人却好像恍若未知。
而他只能说是认识，但又不完全认识。
不过，他也不打算提醒他，也不打算拆穿那伙人。
两人之间又恢复相顾无言。
不多时，船只便到了岸口。谢灵运赵朗前后跳到岸边，那无脸小鬼还等在原地。似乎在等他们归来。
赵朗看着那盏火烛竟然刚刚好燃烧过半。那岂不是他们要加快速度，万一回程之时，恰好途中燃尽岂不是危也！
赵朗催促道：“走吧。”
谢灵运眯着眼看着一江之隔的对面。总是觉得对面他好像一直有什么能看清但是没能看清的东西。顿了会，这才转头，道：“走吧。”
不过三里便有一座拱门，拱门后面一座巍峨峻拔的红山。看着像是烧的通红的火山，但是明明离得很近，却不显灼色。且愈至近处，更有一股冰天雪地，寒风侵肌的感觉。
“过了这个拱门，后面就不是二位该去的地方了。”
有一道老妪苍老的声音乍然响起。
二人一同看过去。只见一个容貌分明年少不显老色的妇人，面色大约是久不见天日的那种泛着灰白。后面跟着跟掉进黄金桶里似的浑身散发着金光的崔珏。
谢灵运看了看左右，忽然发现就剩他一个人了，赵朗莫名消失的无影无踪。
声音确实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孟婆大人。”声音十分恭敬，却有点不像赵朗平常，似乎刻意压抑着。
谢灵运循声望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身黑衣，隐在暗处。
鬼地，就怕行为举止不怪异，有点本事的进来都是清醒的，如非必要，没有人主动去招惹。
而隐在暗处的赵朗没有自报家门，而是恭敬的喊了一声孟婆大人，于情于理，孟婆没有道理不承他的礼。
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不见礼，直面孟婆，站的挺拔，毫不祛色。甚至，更显声势！
孟婆古里古怪：“后生可畏啊！”
转头多了一些笑色，将崔珏推了出来：“人在这里，有人提前来打过招呼了，我与这位后生聊的开心，忘了时辰，不然早就将他送回人间了。”
谢灵运挑眉，看了看孟婆身后。那人面无表情，可不像是聊的很开心的样子。
暗处的赵朗笑声朗朗：“时辰不等人，那便谢过孟婆大人了，人我二人就带走了。多谢。”
谢灵运从孟婆手中接过目光呆滞无神，空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神的崔珏。微微颔首示意。孟婆哼了一声。又慢慢的往拱门那边走回去。
赵朗腰悬铜钱红穗，一身黑衣显得身量纤长，有少年的朝气，也有一股沉稳。他目光如炬，眼中情绪深重。周遭似有微风轻动，裙摆招招。
孟婆似乎有所感应，回头相望。赵朗已然从谢灵运手里接过崔珏，将魂魄收进随身空间。
孟婆眯起眼睛，似乎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相熟之感。只不过活的日子太久了，久到让她有些模糊。根本想不起来那一点相熟感从何而来。
回程非常顺利。不过意外的是本以为早就走了的“黑白客”竟然也好生留在岸边等候。
赵朗看着谢灵运，明明那人纹丝不动，站的巍然，他却猛然有种这货火气又无缘无故大起来了的感觉。
赵朗不着痕迹的移到最前面。，挡开几个人的视线，避免交集。赵朗负手而立，风姿卓越，笑容也明朗。丝毫没有刚才拱门身前那股子讳莫如深的阴暗气。
他纵身跳到岸边，冲着黑白二人，抱拳道：“凤兄，颜兄，多谢相助。此行多亏二位兄台，才能如此顺利。他日如有帮的上的，二位说一声，赵某自当竭力相助！在下一言，万马难追！”随手附赠出一个铜钱。
财神爷的铜钱一诺，堪比金山银山！
凤凰点头，一边接过铜钱，笑着道：“赵兄真言，自当铭记于心。”
接着，话锋一转，又补充道：“只不过，下次换成大金锭子，您看怎么样。我这个人爱敛财，铜钱不如换成金银珠宝，金山银山。”
口气虽大，也无不可，赵朗甚至有些后悔赠出那一枚宝贵的铜钱。
只不过，钱财到了他们这种，再多也只能算是身外之物。无甚意义，赵朗只当他是一顿揶揄，戏弄。
赵朗讪讪一笑。拱手告别：“崔珏事急，时辰不等人，二位不如，我们就此别过？”
“且慢。”是颜延之。
赵朗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谢灵运。
颜延之目光澄澈：“谢兄。这个给你。”
他伸出一手，金簪跃然出现在掌心之上。殷殷素手，金银璀璨，倒是非常的相配。
谢灵运眸光晦暗，满面冷若冰霜，冷冷道：“我没记错的，这个是我不要的。”
赵朗也是惊愕。
先前他还觉得谢灵运不会看脸色，这下他觉得那个白衣服的也不太会看眼色。人家都讨厌你讨厌成这个样子，何必去讨好？
嗯？讨好？
赵朗自我陷入深深地怀疑中。
颜延之面色如常，仍是坚持：“此物非凡品，留着只利不弊。若是有什么难解的心愿，或可说出来，若是有什么在下能帮的上的，也可商讨一二。”
谢灵运冷淡道：“刚刚我就说了，谁打捞它，我就用谁的血以祭金簪。”说话非常不客气。
赵朗看着白衣服没什么表情，反而是他后面那个黑衣服的瞬间沉了脸色，时时扬着的扇子也不动声色的收了起来。隐隐有蓄势待发的苗头。
场面一时间有些胶着之态。
赵朗正绞尽脑汁，想想些什么法子出来，就见谢灵运又开金口。他吓得后身汗都凉了半襟。生怕这货又说出一些不太好听的话。
谢灵运：“那个承诺…还记得吗？”
赵朗：“？”
这相当有些牛头不对马嘴。这玩的哪一出？
还有什么什么承诺？他很好奇。
颜延之脸色却忽然又白了几分。
谢灵运似乎是自己有了答案，上前几步，从颜延之手里拿回了金簪，自顾自点点头，又看了颜延之一眼，声音轻了很多：“扯平了。”
再转头，冲着目瞪口呆的赵朗，神色间皆是轻松道：“走吧。没什么好说的了。”
赵朗冲着黑白二人拱手，便直追谢灵运而去。
颜延之看着远去的那抹金影，喉间滚动，竟然又咳了几下，凤凰搂住他，给他传了些护体法力，眉头也拧做一团：“你怎么伤的这么重了。我分明记得你刚出来的时候，虽没有痊愈，怎么说法力，也算是运转正常。这才几天不见，怎么能折腾成这样？”
半晌又狐疑道：“你该不是找到那个人了吧？你跟他交手了？”
颜延之摇摇头，目光坚定道：“那人藏的太深，几千年隐匿踪迹，至今一息尚存。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他找出来。”
找出来，再做些什么。凤凰心知，却不想挑明。
颜延之目及远处，那道身影，一如往昔，这样的背影，他看过很多次。
凤凰顺着目光，有些难言，道：“他好像认出你了。”
颜延之目光深锁前方。
“嗯。感觉出来了。”
而另一头。赵朗看着这人一直沉着张脸，似乎郁结心中，恨意凛然。于是他出口问道：“你好像很恨他？”
明明二人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谢灵运也不知道了，只脱口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你想起来了？”
“没有。只是已知的，以及略有猜测。”
赵朗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闷头哦了一声。
谢灵运只一瞬间又恢复如常，顺口朝着身边人问道：“你真的认识仙乐吗？”
“怎么不认识？那么一张娇艳欲滴的小红嘴，跟妖精堆里头爬出来的一样，简直令人毕生难忘！”
“其他的呢？”
“其他什么？我就记得这个啊。不过，他长大之后我没怎么见过，唯一见过的，就是他第二次飞升，偶然一见，只不过他带着张面具，浑身煞气重的骇人。没人敢靠近他。我远远看见他就光光露出下半张脸，不过我一看他那跟抹了鹤顶红似的的小红嘴，就知道是他了。”
“……”
行吧，谢灵运得出结论。赵朗只认的妖艳的，认不出清汤寡水的。
虽然水，但是有蛛丝马迹，请抓住啊宝子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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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得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