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云没想到的是，哈格麦尔提学汉语的第一天就旷课了。
清晨，她坐在毡房门口的石墩上，翻着那本皱巴巴的汉哈词典，等了一小时也不见人影。
阿依莎嚼着奶疙瘩路过，含糊不清地说：“哥哥去集市啦，说给你买‘惊喜’！”
约云听了皱眉，嘴里嘟囔了一句“这小子”，抓起相机就往集市方向走。
草原上的晨雾还未散尽，草尖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靴子。
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牛羊的叫声混着商贩的吆喝，空气里飘着烤包子和马奶酒的香气。
她刚挤进人群，就被人一把拽住手腕——哈格站在一个卖蜂蜜的摊位前，嘴角沾着一点金黄的蜜渍，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
“给你的。”他塞给她，汉语发音生硬得像在咬石子，“甜。”
约云咬了一口，糖衣在舌尖化开，酸甜的山楂让她眯起眼，刚刚还有些冒气的火，一下子被浇灭了干净：“这就是……你的‘惊喜’？说好今天学汉语呢？”
哈格立刻别过脸，耳尖微红：“……集市……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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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云只好无奈，在他们教学的第一天，二人去逛了集市。
阿勒泰的集市比想象中热闹。
毡棚下堆满各色货物——晒干的奶疙瘩串成塔状，新鲜宰杀的羊肉挂在铁钩上滴血，绣着繁复花纹的哈萨克挂毯在风中轻晃。
哈格却像只护食的狼，紧紧跟在约云身后，每当有牧民好奇地打量她，他就冷冷地瞪回去。
“这是什么？”约云蹲在一个卖草药的摊位前，指着一捆晒干的紫色花朵。
“雪莲。”摊主老婆婆用生硬的汉语解释，“治心口疼。”
哈格立刻挤过来，抓起一把仔细检查：“假的。”
“啧，”约云用胳膊撞了他一下，眼神示意他赶紧闭嘴。
约云友好的像卖东西的老婆婆笑了一下，拉着哈格走了。
“哈格麦尔提，你知不知道刚刚你这样很不礼貌的，再说了，你怎么知道它就是假的？”
“真的雪莲……”他皱眉组织语言，“长在……很高的地方。”他指了指远处的雪山，“玛卡纳纳。”
约云心头一跳。
淡淡“哦”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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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一个卖银器的摊位，约云突然停住脚步。
一家老相铺的橱窗里，摆着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转场的驼队、叼羊大赛的骑手、还有一张特别显眼的：年轻男子站在雪山脚下，身旁是个穿袷袢的哈萨克少年。
“爷爷？！”约云扑到窗前，手指贴上冰冷的玻璃。
阳光刺破云层，暖暖的聚焦在相框玻璃。照片角落印着已经快包浆的日期：——【1965.07】
哈格凑过来，呼吸喷在她耳畔：“这个……你爷爷？”
“嗯。”约云声音发颤，像发现什么秘密，“他来过阿勒泰……他真的来过。”
店主是个戴老花镜的汉族大爷，慢悠悠地踱出来：“姑娘认识这照片？”
“对，这是我爷爷！”约云急切地问，“您知道这是哪儿拍的吗？”
大爷眯眼看了看：“哟，这可有些年头了……应该是玛卡纳纳山脚，老牧民巴合提家的夏牧场。”他指了指照片里的哈萨克少年，“这就是巴合提，当年最好的猎手。”
哈格突然僵住。
“怎么了？”约云转头看他。
少年喉结滚动：“巴合提……是我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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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时，两人谁都没说话。
哈格牵着马走在前头，背影绷得像张拉满的弓。约云摩挲着刚买的照片复印件，思绪翻涌——五十年前，爷爷和哈格的祖父曾并肩站在神山脚下；五十年后，命运让她和哈格以同样的方式相遇。
“哈格。”她轻声唤他。
“我要去玛卡纳纳。”
少年回头，眼神晦暗不明。
风突然停了，草叶静止在空中。哈格紧握的拳头突然就松了，他眼神妥协着，带着丝丝的不满垂了下去。
约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却也没有明说。
她突然拽住他的腰带，迫使他低头：“今天旷课的惩罚——你得教我十个哈语词。”
哈格愣住，随即眼底浮起笑意：“现在？”
“就现在。”
少年清了清嗓子，指向远处的雪山：“山。”
“山。”约云重复。
“云。”他指了指天空。
“云。”
“马。”
“马。”
……
哈格突然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心跳。”
约云指尖下的肌肤滚烫，他的心脏跳得又快又重。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该你了。”哈格哑声说。
约云深吸一口气，指尖滑到他后颈的月牙疤上：“伤痕。”
哈格猛地闭眼，像是这个触碰比刀割还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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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约云在毡房里整理照片，突然听见门外有窸窣的动静。
掀开门帘，哈格蹲在台阶上，正用匕首削着一块木头。见她出来，他迅速把东西藏到身后，但约云还是看见了——是个未完工的小相框，边缘刻着狼牙纹路。
“给我的？”她挑眉。
哈格耳根通红，生硬地转移话题：“明天……学汉语。”
“不旷课了？”
“不旷。”
约云笑着蹲在他身边，发现地上散落着十几个废料——他显然失败了很多次。她捡起一片木屑，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两个字母：**Y & H**。
夜风拂过草原，远处传来牧归的铃铛声。哈格突然轻声问：“你爷爷……为什么拍玛卡纳纳？”
约云望向雪山的方向：“我曾经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后来觉得，也许爷爷和我想的一样——在生命尽头，看一眼永恒的东西。”
少年沉默了很久，突然把相框半成品塞进她手里：“我会带你去。”
他的掌心有新鲜的刀伤，血迹沾在木头上，像一个小小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