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膏拆线后的第一个周一,江野的课桌上出现了三盒不同口味的营养餐。沈星遥用笔帽轻戳包装盒上的便利贴,发现落款是"呼吸科7床"——字迹歪斜得像是握着震颤的手写下的。江野把胡萝卜汁推到他面前时,校服袖口露出半截医用胶布,针眼周围的淤青在冷白皮肤上格外刺眼。
午休时班主任宣布了保送生预选名单。沈星遥作为年级第三被叫到办公室,推门看见江野正弯腰捡起散落的申请表——他的综合排名刚卡在保送线外0.3分。王睿故意提高音量:"某些人靠打架骨折加分也没用。"江野的脊背僵了僵,却把沈星遥掉落的钢笔稳稳放回他课桌,笔夹对准了数学书的装订线。
放学时暴雨突至。沈星遥在便利店屋檐下看见江野被店长训斥,透明雨披下还缠着绷带的手腕正笨拙地更换货架标签。"骨折还来打工?"店长夺过他手里的价签枪。江野沉默地解开围裙,收银台灯光在他睫毛下投出扇形的阴影。沈星遥数着他找零时多数的三枚硬币,想起医院缴费单上那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
雨停后江野消失了四十分钟。沈星遥在巷口垃圾桶旁找到他时,对方正用打火机烧一张保送申请表。跳动的火苗映亮他锁骨处的钥匙吊坠,金属表面反射的光斑在潮湿的墙面上游弋如磷火。"奶奶需要手术。"他突然开口,烟灰落在运动鞋开胶的缝隙里,"但我查过了,保送生奖学金够用。"
次日清晨,沈星遥的储物柜里多了本手写笔记。江野的字迹密密麻麻爬满页边,物理公式旁边画着卡通火箭,最后一页夹着张泛黄的剪报——七年前市青少年天文竞赛的获奖名单,他们俩的名字紧挨在一起。笔记扉页用红笔圈出个地址:老城区胜利路37号,旁边标注"周六14:00"。
周六的旧书店弥漫着霉味。沈星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江野正踮脚去够顶层的老旧星图。阳光穿过他扬起的衣摆,在橡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店主老太太突然用方言说了句什么,江野耳尖瞬间通红,慌乱中碰落了沈星遥刚抽出来的《天体力学》——书页里飘出张十年前的借书卡,儿童字体的"沈星遥"下面,歪歪扭扭跟着"江野"。
"奶奶的主治医师在这里订过期刊。"江野递来本《临床呼吸学》,扉页上有铅笔写的批注。沈星遥顺着他的指引看到某篇论文的参考文献,作者栏赫然是父亲的名字。他们头顶的钨丝灯泡突然闪烁,江野的影子完全笼罩住他时,书页上的医学名词在阴影里连成了星座的轮廓。
回家路上经过拆迁围挡,江野突然拽着沈星遥翻过半人高的挡板。杂草丛生的空地中央,歪斜着他们童年秘密基地的木牌。江野从坍塌的木板下拖出个生锈的饼干盒,里面躺着两颗玻璃弹珠——沈星遥当年离开时留给他的"行星标本"。暮色中弹珠折射出奇异的光,江野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用油性笔画的环形山:"它们比哈勃望远镜拍的还清楚。"
保送复试前一周,江野开始频繁缺课。沈星遥在住院部走廊撞见他时,对方正盯着缴费单上的数字发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自动贩卖机吐出咖啡的声响里,江野突然抓住他手腕:"帮我补课。"医用酒精的味道混着他呼吸里的疲惫,"时薪按家教标准。"
他们挤在住院部消防通道补课,昏黄的应急灯把公式投影在安全门上。江野的笔记本边缘记满了护工注意事项,某页还画着精确到毫升的喂药时间表。当沈星遥讲到玻尔原子模型时,护士站的呼叫铃突然大作,江野冲向病房的背影被拉长成模糊的剪影。回来时他白大褂上沾着药渍,却记得在刚才中断的地方补了个电子跃迁示意图。
模拟考那天,江野的铅笔在填涂答题卡时突然折断。沈星遥从笔袋摸出备用2B铅笔递过去,发现对方手腕上还贴着留置针的敷料。交卷时江野的草稿纸背面露出半张CT报告单,沈星遥瞥见"纤维化"和"Ⅲ期"的字样,被红笔反复圈画过。
暴雨夜里的便利店,沈星遥看见江野在收银台下偷偷翻着医学词典。他冻得发红的手指停在"肺移植"词条,玻璃上的雨痕把价目表灯光扭曲成泪腺的形状。沈星遥把热饮推过去时,江野突然说:"你知道吗?超新星爆发产生的重元素,最终会变成我们呼吸的氧气。"他的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白雾,又迅速消散。
保送名单公示日,江野的名字出现在替补栏最后一位。他盯着布告栏的眼神让沈星遥想起天文台那夜的望远镜,焦距对准无限远时的虚无感。王睿的嗤笑被上课铃切断,江野转身时校服下摆擦过沈星遥的手背,布料下的体温比平时高出半度——后来沈星遥才在医务室记录上看到,那天他体温是38.2℃。
放学后的器材室,江野在整理竞赛证书时突然踉跄。沈星遥扶住他时摸到后背的冷汗,制服衬衫黏在突出的肩胛骨上,像张快要风化的星图。江野挣扎着要去打工,却在起身时碰倒了黄铜星轨仪——沈星遥接住坠落的仪器时,金属底座上刻着的日期映入眼帘:2025年5月21日,他们重逢整一年的日子。
医院长廊的荧光灯下,沈星遥翻着江野落下的笔记本。数学公式的间隙里藏着用药记录,最后一页却工整誊写着保送院校的奖学金政策。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时带起一阵风,露出被折起的半页——是某私立医院的器官移植宣传单,背面用红笔计算着各种借款方案的月供。
江野出院那天,沈星遥在病房抽屉发现叠成方块的打工排班表。七家不同场所的工时用不同颜色标注,最密集的时段用星号标记着"沈星遥生日"。床头柜上的苹果核被削成天鹅形状,就像他们小学手工课学的那样,只是水果刀明显抖得厉害,脖颈处的切口参差不齐。
黄昏的公交车上,江野靠着沈星遥肩膀浅眠。他的睫毛在夕阳下变成透明的金色,随呼吸轻颤时投下的阴影正好盖住沈星遥课本上的牛顿环图案。某个颠簸中江野无意识地抓住他衣角,掌心的茧蹭过校徽发出细碎的声响。沈星遥轻轻调整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发现对方锁骨处的钥匙吊坠不知何时换成了陨石标本——正是他十二岁在科技馆送的那种。
期末考最后一场,江野提前交了卷。沈星遥追出去时看见他在走廊尽头撕了张纸,碎片飘进垃圾桶的弧度像极了他们观测过的流星。后来在保洁的垃圾袋里,沈星遥认出那是张助学贷款申请表,家属签字栏有反复擦拭的橡皮痕迹。
暑假前的返校日,江野缺席了。沈星遥在空荡荡的教室整理他储物柜时,一本《天体物理导论》里滑出张当票——典当物品栏写着"祖传怀表",赎回截止日期是三天后。扉页上有行褪色的字:"要成为比木星更亮的星辰,才能让你在光年之外也看得见。"
暴雨再次来袭时,沈星遥冲进了那家典当行。玻璃柜台里静静躺着江野常提到的镀金怀表,表盖内侧刻着"给阿野十岁生日"——字迹与医院病历上的医师签名一模一样。当沈星遥掏出储蓄卡时,老板嘀咕着:"那孩子说死也不能卖这个的..."
他在巷口堵住浑身湿透的江野。雨水中对望的十秒里,沈星遥数清了对方睫毛上坠落的雨滴数。江野突然抢过装怀表的绒盒扔进水洼,转身时踩碎的积水映出扭曲的霓虹。"不需要了!"他的吼声被雷声碾碎,"奶奶排到了器官移植名单..."
沈星遥弯腰捡起怀表的动作与十二岁那年重叠。表盘在雨中泛着冷光,秒针停在1:47——正是他们小学第一次相遇的午休时刻。江野的拳头砸在潮湿的墙面上,血丝顺着砖缝晕开时,沈星遥把颤抖的他按进怀里。隔着两层湿透的校服,他听见江野心脏的轰鸣与雨声共振:"...但手术费要三十万。"
深夜的便利店,他们并排坐在货架间吃关东煮。江野把最后一颗鱼丸让给沈星遥时,蒸汽在他镜片上凝成白雾。沈星遥在雾气的掩护下打开手机银行,余额显示正好是父亲留下的留学基金数额。江野的筷子突然折断在热汤里,溅起的汁液在沈星遥袖口染出棕褐色的星云。
"算借款。"沈星遥把转账界面转向他,"按复利计算。"江野的瞳孔在荧光灯下剧烈收缩,喉结滚动出吞咽哽咽的弧度。他沾着萝卜汁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良久,最终点开了某天文论坛的悬赏帖——置顶的正是寻找特殊陨石的委托,赏金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回家路上经过未完工的天文馆,江野突然翻过围栏。沈星遥跟着他爬上钢架结构,在尚未安装玻璃的穹顶下看见整个城市的灯火。江野指着某处亮光说那是移植医院的方向,指尖悬停的轨迹像在描绘仙女座星系的旋臂。夜风吹乱他额前的碎发时,沈星遥看清了他眼里的血丝连成的夏季大三角。
"知道为什么选猎户座当观测目标吗?"江野突然仰头看向真实夜空,"M42星云正在诞生新的恒星..."他的声音低下去,"就像绝望里长出的希望。"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声划过,沈星遥在明灭的蓝光中握住了他沾着铁锈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