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飘呀飘。
“你执意要去吗？”游正抱臂，站在修心院大门处，对背对自己的人说话。
“至少，这样我会觉得心里好受一点。”说罢，变装为“老白”的白淼便径直跨出大门，下山找那可怜的寡妇和孩子去了。
那背影越走越远，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远方山林中...游正挠头，叹了口气。
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厨房，林深和无色围坐在桌前。一盆白滚滚的大面团摆在林深手边，桌面被面粉铺得白花花，上边放了好多颗小小的团子和饺子。
发现游大师兄到来的林深赫然起身打招呼。“大师兄！！来帮忙吗！！”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林深露出小小虎牙，薄薄的白色面粉随少年举起摆动的手挥洒而下，沾到两侧红润的脸颊。
打算来找点吃的游正闻声止步，看向门内的人愣了愣。他知道林深会准备捣鼓汤圆和饺子，倒没想到无色会坐在这。今日的香掌门心血来潮想揉汤圆，他抬头和门外的游正对视。“......”面无表情的俩人大眼瞪小眼，画面沉默得无辜有趣，看得在旁的林深傻笑。
被少年无邪的笑脸感染的游正亦扬起嘴角，浅笑。“你们整吧，我有点事。”
“哦~”闻言林深嘟嘴，讪讪坐回椅子上继续活儿。无事发生，无色亦转头继续研究料理的手工去了。
游正推开耳房的门，大步跨入堆满杂物的房间。他走到墙角，手掌卡进橱和墙壁之间的缝隙，用力往旁边拉去。“咔叽”一声，些许尘埃扬起。壁橱往侧边移动，本该有墙的地方露出一方景色。原来以为贴墙的壁橱之后，是被人为隔出来的另一处空间。
靠墙处摆了一个大桌，分为三层，上面摆了三排衣冠冢。游正走向大桌旁的壁橱蹲下，拉开抽屉，浓浓的粉尘味扑面而来，一堆祭拜用的香整齐躺在里面。一，二，三，三，三，三，三...从里边取出几人份的香，再从抽屉角落挖出一盒火柴。
成年男子的手掌宽大，取出来的香捆集起来至少有一根小木椿的宽度。他用两根火柴，围着旁边点燃整捆香。游正走到大桌前跪下，起身走到每一个冢前便叩三次头，一个个走过去敬重上香。
被燃尽的香头在冬末余温中化成冷灰落在手上，上完最后一柱香，游正对所有的衣冠冢鞠躬。“林海叔，那小子又大一岁了。再过些日子，我就要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他...那小子老精了，想问很久却不敢问。”他望向安息的故人们，回想久远的故事...自言自语。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在他决定放过自己和别人的时候，无色又带来了新的面孔。
白淼，字清河。大思秋阳人，九七九年莲月正月廿九生，秋阳当地小有名气的书铺家独子。明门子弟，“傀”是字与书，后续自行研习写书。第一次见他时还是位安分守己的小少年，现在这混小子居然敢带人一起违背门规了。...真是世事无常。
游正赫然想起白师弟对他说过的话，让他不知觉细想。
那天通知白淼关于那衰仔的事情后，他这样说了。“我渐渐认不清自己。唯有看见你，我才会看清自己。”
游正愣怔，片刻后反应过来，别开脸，为难地挠了挠鬓边。“嘶...额，嗯。那个，找其他人哈。我不行。”
“非你不可。”青少年的口吻笃定。
地板缝里生出的白霜闪亮，游正低头盯着脚边的点点晶莹，对面前的人发出疑问。“为什么？”
寒风吹过空荡荡的内院，沐浴在其中的手心渐渐流逝温度，撞去边缘的墙壁死角散为虚无的一阵死寂。“？”有话不说，浪费时间。游正抬脚正要离开，这时听见旁人带着几乎哀求的语气开口，话末尾音甚至在颤抖。“你是我心中最特别的人。”
游正合上眼，长长叹出一口气。“每个人都独一无二，包括你，你也是个特别的人。”
“不一样，全世界就你一个令人头疼的游步云，谁也取代不了。”对方的语气和表情一致令人感觉十分正经。
“......”说了大半天，耽这是在拐个弯在骂我呢。听罢，游正翻了个白眼。
虽然白淼后来将话题岔开，游正仍察觉到了他的意思。人有千副脸孔，住在眼神里的灵魂是极难隐藏的。敏锐，多疑的游正早发现了师弟对他的态度变化，但是一直没想细究。这回师弟在最难受时不知觉吐露的心声，让游正确定这只是个开端。认定一件事，斩断自己的后路。衰仔死去的真相刺激到这个人心理某些地方，造成他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倾向。未来的日子里，师弟的胆子会越来越大，接着会将这份心意袒露出来。
为什么游正会确定白淼的想法？因为他一路看着白清河长成今天这模样，太了解这师弟的个性了。
摆在衣冠冢前的香烧出来的烟雾袅袅，模糊，暧昧了窄小的房间景色。想起白淼，游正懊恼地挠头，重重哼出一声鼻息。记忆中出现在佛堂的香火气闻在鼻间，奇异地化为一股红尘味。
对于见过世间险恶的人而言，有个值得信赖的人愿意奉上真诚，无私，忠诚的爱，这事本身就是个如谎言般天大的奇迹...更别提会介意那用来传宗接代的性别和未来。或许比起虚无缥缈的未来，一份真诚的爱更值得让人义无反顾。
曾经有一份真诚，忠诚的爱送到面前。要回应这份爱，也必须自己能打从心底接受和信任。游正凡事会下意识留后手，他不会把心悬在任何不安定的因素上。宝兰是个好姑娘，可惜当时他太瞻前顾后，一方面是他怕毁了她的未来。如果他把注意力多放在宝兰身上，绝对不会有今天这局面。落子无悔...反正她已经死了，不会再有其他的变数。这样的爱是绝对的，游正喜欢这种安定感，所以他可以接受遭人唾弃，阴阳两隔的宝兰为妻。
如今再一次，又一份值得信任的爱送到眼前。出于对宝兰的遗憾，他不想再次失去重要的人。想归想，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在首都上流阶级，出家女道士在道观比风流，龙阳之好皆是寻常事。荒淫是大思的一大特色，比起介意师弟为何会喜欢男性，游正更介意师弟为何喜欢他。尤其，白清河还知道他是有家室的奇葩鰥夫。
日久见人心，如方啸之真心。游正寻思他和白清河相识的时间不长，不足让他完全信任，再者他不理解。聪明人能理解感情的概念，却不明白感情是何物。不可理喻...比起险恶的人心，情与爱更难被预测。机关算尽，却算不懂自己在他人心中的份量。
被心中模糊不清的情绪所扰，理智而淡漠的人皱起眉头，心情不是很好。
煮好的汤圆热乎乎地盛入碗里，一颗颗水饺出锅摆在盘子上。砧板上，一双巧手扶着生姜迅速切成均衡的丝条。
从山下返回修心院的白淼摘下粘在脸上伪装的人皮，正准备回房换了身上的老先生装扮。这时一阵清香飘过走廊，白淼循香走去，看见林深端着煮好的汤圆从厨房的门口蹦来。
“白师弟！你回来啦！来一起过元宵啊！”忙活了半天的林深卷起袖子，额上豆大的汗珠活泼地淌下。这个人仿佛处于夏天，浑身充满阳光的气息。迎面而来的暖气散发甜滋滋的酒香，熏得人有些醉。
“甜的？咸的？”接过盛了汤圆的公鸡碗，感觉掌心有些热。白淼跨过厨房门槛，盯着手里红白混合的汤圆疑问。
“酒酿圆子！！”林深嘟嘴，双手叉腰。“咸汤圆那是邪魔外道，我才不煮呐！”
“哦。”白淼看了一圈厨房。靠墙的炉灶边上冒着热烟，面糊的芬芳和混合酒香的蒸汽温暖整个厨房。圆桌上摆满烹好的料理，坐在桌前的香掌门手持筷子夹起一颗烫饺，手挽袖子到一旁的碗里蘸酱。在他手边隔壁，还有一个残留汤渣的空碗。不见游正的身影，白淼又问。“游大师兄呢？”
“你过来时，没看见他吗？”林深挑眉，转身走去炉灶旁的架子上取了一个空碗。“他刚走不久。”
长相端庄的饺子和汤圆在灯火下闪闪发光。白淼走到圆桌前的空位坐下，拿起碗里的汤匙勺了勺汤水。
“他去佐京了。”坐在隔壁的香掌门冷不防出声，听得旁人一愣。
“老人不讲古，后生要失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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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老人不讲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