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大树高耸眼前，几只小鸡叽喳着从身后走过。
书生面对一棵大树，搓了搓手。树皮粗糙的表面攀爬一队长长的红蚂蚁，它们嘴边巨大的钳子瞅着颇为瘆人。这要被咬上一口可不得了，有这些蚂蚁在，不好随意摸爬...他后退，抬头观察大树附近，突然临机一动。书生走远好一段距离，助跑冲向树。藉冲刺的力度踩踏上树身，伸开手，顺势抓住树枝翻身而上。抓到身体重心，保持平缓，固定好姿势确认没问题了，再抬起膝盖往上挪。
仰头，一只脚隔着树叶在头上不远处晃悠。
坐在树身更高处的枝丫上背靠树杆的游正望着树下的动静发愣。“......你干嘛？”
用手臂勾在树枝上的白淼抵着下巴，艰难地保持半挂在空中的姿态。“我干嘛？”他发出一声闷哼，使力，好不容易攀了上去。白淼将膝盖卡在树枝和树身之间架着身体，看向游正挑眉。“看不出来？”
见素来一板一眼的师弟行此没教养的举动，异于平常。游大师兄皱眉，无辜警戒。“...什么事？无色找我？”除此之外，他想不到白淼为什么会上树找他了，该是急事。游正立刻从背靠树身的姿势坐起，准备下去。
“不是。没事不能学你？”白淼微笑自嘲，眉开眼笑。他甩了甩掌心，剧烈的摩擦让书生细皮嫩肉的掌心隐隐发烫。
“有病吧你？”游大师兄愣怔，片刻翻了个白眼，汗颜埋汰。“好学不学，学这做什么？”
“我有病，那也是学你。”白淼笑笑。“谁让我的游大师兄不正经。”
“......”师弟的眼神泛光，最近瞧他总一脸高兴，甚至有点傻。瞅人高兴，自然跟着好心情的游大师兄微微沉下眼帘，说话没好气。“别这样挂着，把你摔不死的。”在攀树专业户看来，师弟蹩脚的姿态诡异得有点滑稽。...傻乎乎的。他弯腰，将手伸去挂在下方树杆的白淼面前。
望着伸来面前的手，白淼毫不犹豫伸出手握紧了。结实，有力，温热的掌心将他往上一拉，眨眼跃到原本头上的位置。白淼手脚迅速地攀上可依靠的地方，接着一屁股落在粗大的树杆上。地面的土味渐渐淡去，取而代之是叶子的清新。
师兄弟并坐在一起，处于同样高度的位置望向树下风景相顾无言。“......”一只燕子从头上掠过，抖落几片树叶飘下眼前。这燕子有那么广阔的天空不飞......是要下雨了？被牵着手的游大师兄不出声，抱着侥幸心态的白淼便继续占人便宜。
对于和师弟牵手一事完全没心思想法的游大师兄此时冷不防说话，惊得心虚的师弟自动松开手。“你对方啸这人有什么想法？”
自从一年前白淼被方啸污蔑送进衙门，明门内便再无人主动说起这名字，它似乎成了一种会触犯谁人逆鳞的禁忌。久违听见这名字的白淼一口怒气冲上心头。他深呼吸，压下情绪回问。“...你呢?”
旁人的语气冷漠。“我在问你。”
游正的表情看似平常，然而白淼透过对方一点微妙的冷漠，知道他在隐忍。他低着头看向手边，若有所思。游正在想什么？“我搞不懂这个人。”被风少欺骗了的憎恨是真的，疑惑也是真的。那厮声称自己杀了宝兰姑娘，然而事实不然。他又为何如此？
谁知游大师兄会附和。“巧了，我也是。”
白淼看向游正，口吻轻柔。“怎么突然提起他？”
“他现在，在清门担任教书先生。”说话的游大师兄低头看向耽于膝盖上交叉的双手，随手拍掉不知何时爬上手边的小蚂蚁。
“......嗯。”这游步云是个心思很重的人，凡事说出口必经过深思熟虑。如果旁人不给回应，他会当对方没想参与事情。师兄希望磨砺师弟，又害怕师弟被牵连。不给个明确的态度，表现觉悟，这人搞不好一下脑抽，半途把话收回去又忽悠人了。白淼点头，回应时神色凝重。
转头瞧师弟有认真对待，游正果然说了下去。“清门最近有麻烦，要明门处理。”
方啸在清门担任教书先生，清门有麻烦，要明门处理...乍听之下，白淼整理出一个意思。“清门要我们处理方啸？”解决内忧，挺合理的。
闻言，游大师兄无奈吧唧嘴。“......不是。”
每次师兄的意思被误会时，都这副欲言又止的嘴脸。此时只能自己争气，别指望他指点。白淼换个方向思考，他观察他那么长的时日了，不难明白对方心中所想。几点动静打在发梢上，白淼抬头，顿时觉得结在树叶之间的野果红润得像颗红宝石，看了口渴。“...你有事想找方啸处理。”
拥有同样思考范围的伙伴才能达成最好的合作，即便搞砸，对方亦有自保的思维。游正看向坐在身旁的师弟，神色慵懒。每件事的性质时刻在变，而随机应变并非人人所能，横竖会出现破绽。纵观大局，目不暇接的棋手如果有多一双能发现盲点的眼可是如虎添翼。在此事上，游正见白淼尚算机敏，相信这人值得商讨，才说出心中所想。“你觉得适合吗？”
天色逐渐昏暗，大风在山间树叶来回穿梭，发出幽幽呜鸣。白淼拨开被吹乱的发丝，将目光转向树下的池塘。附近草地一片无白之绿，鸽子们已自行回了巢。他在风中大声说话。“找吧，我正好有事想问他。”解铃还须系铃人。对于游大师兄来说，用人对事，把事搞清，总比不明不白更好对付。
被气流掀起的刘海缓缓落下，说话声再度清晰。“正好。”一点，一点小动静，一滴一滴从天上落下。游正叼着狗尾草，远眺片刻，拍了拍师弟的肩膀。“喂，下雨，进屋了。”
“轰隆隆！！”一瞬白光划过，雷声炸开。滴滴答答...毛毛细雨逐渐变成倾盆大雨，将草地上的凹凸不平冲刷出烂泥洼一地。
乌云密布的方圆几千里外风和丽日，一只猫咪躺在石路长廊上，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躺在身上。它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起身，猫咪舔了舔爪子，转头看向隔着院子旁边的课堂。
院子草地上种着绿植茵茵，氛围清新，课堂窗后的学子正安静待在席上聆听。先生说话的语调跌宕起伏，有趣的措辞惹人发笑，内容引人入胜，听得学子们聚精会神，不想吵闹。比起教书，更像在说书。 “...后来，翳數因此被世人敬仰。他是三位一体的永恒之神第二位格，又被称圣子。”
课堂中央有序地并列了一排排桌案，此时坐于最靠前桌案位置的一位学子举手。“先生，学生有疑问。”
站在课堂最前方的先生将手中的簿子卷起，指向那位学子的方向示意。“哎，你说。”
仅见这位学子神色严肃，起身行礼，一口标准的咬字响亮低沉。“今天的课文内容规定上该是《礼记》，怎么说起了书，还是外邦神话？”文质彬彬，却像在审问。
课间顿时沉默。
片刻...底下传来其他学生的低声议论。
见状，先生将手中簿子放去另一手的掌心，笑容灿烂。“嗯~好问题。你问题真多，好学是好事。这样好了！为了奖励雷学子的勤快，先生请大家抄十篇礼记，明日交上。”
低声议论眨眼变成了哀鸿遍野。本来坐得端正，事不关己的学子亦坐不住了。
“啊~！！不兴这样子的，先生！”
“先生，先生，他好学。我们可不好学啊！！要罚，罚他就好，别带上咋们啊！”
瞧着学子们一个个紧张的样子，先生露出满足的微笑。“啧啧啧，你们的协调精神呢！？怎么一点~点事儿就受不了了呢？有点出息！想当初为师可是被罚...呸，自主抄了五十篇呢！嘿，我说，别怪雷同学哈，全是为师对你们的用心良苦啊~”
“十篇太多了啦！！”没出息的学子继续嚷嚷。
“哦！这样啊！十篇太多，那二十篇吧！”说是迟，那时快，代表某个时段的钟声响起，手速极快的先生转眼收拾好教材，转头人已走出课堂。不一会儿，身后安静的课间便炸开了锅，学子们纷纷找多嘴的雷同学友好交流去了。
走上通往休息间的长廊，想到孩子们紧张的神情就笑的先生好不容易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听见同僚的呼唤声。“方先生，请稍等。”
闻声止步的方先生驻足回头，看向缓缓走来面前的同僚周先生。周先生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双手递到方先生面前。“有你的信。”
“我的信？”方先生眨眨眼，将教材的书夹去胳肢窩，接过信礼貌微笑。“谢谢。”他作揖回应周先生的告别礼，目送人走远。恰好此时学子正处学堂，四下无人碍事，附近只有一只猫。
方先生对着猫干瞪眼笑笑，手边已经拆了信。甩了甩信，拉来瞄了眼，嘴角一僵。...多么熟悉的字迹。信上的字迹有力规整，像极了刚正不阿的某某。他不看备注在角落的名字，都知寄件者何人。早在去年，彼此仍是日常用信件交流行踪的伙伴呢。“...呵。”
猫咪趴在走廊栏杆上望着突然发笑的人类，偏头“喵~”了一声。
摘下帽子的方先生恢复平时的公子装扮，走在大街笑脸迎人，四面玲珑。他和饴糖摊位的老头一阵寒暄后走进旁边的茶馆，上楼，边走边看待在包厢里的人。看见面熟的人，甩了甩袖便入座，自来熟地拿起茶壶旁的茶水一茗。“你还真放心我一个人来。”
座位正前方的白衣男子取走摆在桌上盘里的花生，漫不经心地剥壳。“你可以当我是一个人来。”在白衣男子旁边，还坐了一位目光不善的青少年。包厢外的百日红随风轻轻晃动，光线隔着圆窗的结构投入厢房，打入花影一抹红晕在人身上。
方啸翻了个白眼。“我信了你的邪。”茶杯咯于桌面，此刻一阵咀嚼食物的声音格外清晰。
一朝被蛇咬的白淼瞪着方啸，神经兮兮地瞥了瞥他身后的包厢入口。上次应邀被抓入衙门的记忆犹新，谁知附近是不是又埋伏了其他人！！他明知料事如神的大师兄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却忍不住担忧。
“嗨嘿，好久不见~最近好吗？”方啸双手交叉放在桌子边沿，转头对白淼打招呼。若无其事，似老友一样亲切。
语气一如既往地欢乐，让人怀念，愤怒。日久见人心的白淼冷眼，皮笑肉不笑。“托你的福，很好。”
将嘴里花生咬碎，吞下的游正清嗓，低沉的嗓音因嗓有异物一时显得沙哑。“在那边混得怎么样？”
“不错啊。”方啸耸肩摆手，语气轻松。“比之前舒适得多~得多。”
“哼。”瞅对面满不在乎的态度不顺眼，游正调整坐姿分散注意力，避免情绪上来了意气用事。
方啸沉下半片眼帘看向游正，嘴角扬起，眼神锐利。“你特意写信找我来，是喝茶叙旧？”
今天的邀约本是游正当白淼有事找方啸，自己则是顺便。“十三年前，”...和方古安暗通款曲的人是你？瞧师弟的眼神示意，游正回视方啸，脸上依然看不出喜怒。“你怎么解释？”
俩老熟人心照不宣，一句话足矣领会想法。“......”方啸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冷，他褪去友善的伪装，露出真实的一面。“事情已经发生，没什么好解释的。”
虽然知道此人表里不一，亲眼目睹变脸的瞬间心里难免感慨。企图理解对话内容的白淼专注聆听，然而他们说得实在隐晦...只能透过一句“十三年前”知道在秋后算账。十三年前的明门，发生过什么？他回想在明门看过，听过的记忆，陡然想起门派曾被官员检举的事。
桌面响起一声清脆的叩击，拉回了白淼的思绪。
“我不需要你解释。”
“？”
在场的人同时看向说话的人。
“今天找你出来，是来告知你一件事。”游正抬头，迎接对面的目光。“我已经向清门提出申请，你现在得听我差遣办事，“方先生”。”
清门出了事，任职其中的先生们皆是有身份的权贵。大事当前，有明门挡在前方，背后的清门子弟从来明哲保身。
虽然不愿承认，有些事却只有方啸的立场能做。想在清门底下做动作，唯有在明门待过的“方先生”适合。这位尚书府公子长年为明门卖命，知晓对上极端局面该如何周全处理。独属于“他”的经验是旁人一辈子难以接触的东西，无人可替代。善加利用，在清明宗和官府之间仍是最有价值的不二人选。
仅见这位方先生愣怔，眨了眨眼，嗤笑。“哎嘛，行~本先生真受欢迎啊，去哪都被人抢着咧~”
“我的话说完了。”说罢，游正看向白淼。今天邀约的发起人最初是白淼，道理上应该他先开口。可师弟眼神示意礼让，于礼于人，都没问题。于是师兄把他的事交代完，现在该将场面交给师弟了。
“......”两道视线瞅来，白淼清嗓，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有点紧张。宝兰姑娘...“你为何说谎，说你...杀了宝兰姑娘？”这种话从嘴里说出来，莫名让人觉得离谱。毕竟好端端，没人会想正经说出“杀”了谁这种难受的事吧。
众人的眼神一下变得黯淡。
“......事情发生了，多说无益。”方啸冷笑，随手拿了桌上盘子里的花生剥壳。
“......”见状，白淼的脾气上来了。由于俩人相识时的白淼仍是少年，此刻他在面对方啸时尚有一股被时间遗忘的少年心性，好奇而不耻下问。他正想开口追问，这些，在看见游大师兄失落的神情后便悄然而止。
白淼一股脑的疑惑如鯁在喉，问不出口了。“...大师兄把事说完，我就没问题了。”他不想看见游正失落，更不想看见游正为了宝兰姑娘而失落。问和被问的人，各有不为人知的心酸。
“？”闻言游大师兄抬头，眼神从失落变成疑惑。白淼迎着游大师兄迷惑的目光，腼腆一笑，意图忽悠过去。
旁观的方啸挑眉，左看看，右看看，又笑了。他瞧着白淼浅笑，看得白淼浑身不自在，甚至打了个寒颤。
“龙无云不行,鱼无水不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鱼无水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