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他知道自己的不适,萧雁南不敢再靠近,“撒开。”一手去扶住阑干,一手将他推开。他坚持,不松开。委实不敢久待,更不敢明目张胆去看他的眼睛,萧雁南低头,“你撒开,我要下来。这模样,叫人瞧见不好。”
话落,那箍在后腰的双手,更为用力,随即,又蓦地放开。
动作迅速,仿若那突然的用力一紧,是她的错觉。
他呆愣着不动,既不推开,也不上前,一时叫萧雁南手足无措,恍然是自己说错了话。说错什么呢,她想不明白。
眼下这等境况,委实尴尬,他话少,不说话也就罢了,萧雁南也不言语。二人相对而立,沉默半晌,萧雁南耐不住僵持的气氛,
“我来,想问问王爷上好了没?”
萧雁南恨不得扇自己巴掌。问过好几遍了,傻子都能看出自己有病。
不妥不妥,赶紧找补找补。
“就这个,没别的。”
哎呀,更差了。
“我……”
“你来,仅此而已?”
二人的话音同时响起,萧雁南因着不知该说什么,行至一半顿住听他说话。好生奇怪,他无端带上几分怒气。
她好容易入城来看他,他不开心,反倒是难过,生气。
好没道理!
“王爷这是什么话。我来,自然是有要事。”
“哦,不知几月不入城的萧大姑娘,今日这般,为何?”
又换她“萧大姑娘”,气死了气死了,就没别的称呼么!
萧雁南不开心,哼哼唧唧于窗牖旁坐下,“我来,自然有我的事,不劳烦王爷挂怀。”
她离开燕王好些距离,胸腔那突突跳跃的混乱,骤然不见。适才的心悸,全是她一时心慌气短。她抚摸心口,还好,还好,病得不重。
待回去,好生将养,再寻先生要几贴膏药。
小娘子走远,怀中的馨香霎时不见,燕王伫立原地,看向她刻意避开的背影,努力定下心神,方才说一句,
“我都好,这几个月,也都好。”
萧雁南闻声回头,哼了一声,骗鬼去吧。现如今,怕是榆北城的小孩儿都知道,殿下受了欺负,为人拖累。他可倒好,说这样小儿都骗不过的话,当她萧雁南是个蠢货么。
“既然王爷没事,我也不好多留。天色不早,也该回去了。”
捂着心口起身离开,王爷突然上前,立在她眼前。这人高大魁梧,萧雁南而言,好似一座山,将她整个笼罩,不留一点空隙。
堪堪平息的心跳,复又起来。
跃动更甚,要跳出嗓子眼儿。
萧雁南害怕,心悸啊,要命的毛病啊。
“王爷,我真的该回去了……”
“正院……”
二人的话音再度同时响起,萧雁南一门心思在心悸不心悸上,丁点儿未注意到他说什么。待自己的话音尽数落下之后,她才轻声疑问,“王爷,什么?”
男子不答话,深深闭眼,敛去一切神色。许久,缓缓张开。
“路途遥远,可要遣人送你?”
“不用不用,师兄尚在角门等我。”
她扒拉开燕王,埋头急匆匆去了。丝毫不见,男子回头凝视她的背影,眸色幽深,眼中全是她的影子。
忒为害怕,担心小命不保的萧雁南,三两步回到马车上,头也不抬地使唤孙旭,“师兄,师兄,快走,快走,我怕是要死了。”
孙旭瞬间双目寒光,扫视萧雁南身后之路。风平浪静,枯枝未颤。孙旭转而想到,莫不是王爷对小师妹说了要紧的话。
他紧张道:“小师妹,王爷欺负你?”
“赶紧走,赶紧走,师兄,上路了再说。”
孙旭打马前行,及至过了阜成门,将榆北城远远甩在身后,孙旭再问。
萧雁南缓过劲儿来,大口喘气,“我怕是要死了,王爷没欺负我,他们对我,都挺好的。”
孙旭心中一紧,“那为何?”
“师兄可还记得,先生从前说过,有一种病,名曰心悸,病症若是厉害,要死人的。年生日久,我记不太清了,师兄可有印象?”
孙旭脑子不好使,“心悸?谁?”
“哎呀,是我啊,是我啊。适才,我一靠近他,我就心跳得厉害,离开他,又变好,这不是心悸,能是什么?”
师兄不说话,师兄很难过。
男子打马前行,心中暗道:小师妹,你这般模样,我想要劝自己放手,委实艰难。
“师兄,你怎么不说话?你也不记得了么?”
“这可如何是好?”
萧雁南急切,自言自语。
深觉孙旭也是个靠不住的,萧雁南掀开马车帘子,翘首问道:“先生游学,走到淮安县?”
师兄不搭理自己,萧雁南没好气落下帘子。不帮忙,那她自己来。
北地的大夫不敢用,她怕消息传到王爷耳朵里,怕他担心。如此一来,唯有先生可解。算算脚程,从淮安县回来,约莫十来日便可。
是以,这日回到十里庄之后,萧雁南传信给通草先生,话里话外,无非是自己病了,病得厉害,先生若是得空,来给她看看。
接到信件的通草先生,捻起一缕胡子,心中疑窦丛生。
他这个关门弟子,身子骨一向好得很,如今突然绝症啦?!莫不是被人害了?数日前的战役如何,他略有耳闻。酒囊饭袋,害了王爷还不够,还要来害他的弟子。忍无可忍。
原本十来日的脚程,通草先生紧赶慢赶,七日就到。
先生到榆北城那日,先且入城,给王爷瞧了瞧,开上几服药。叮嘱他注意休养。旧伤添心伤,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燕王本就佩服先生才学为人,兼之先生又是王妃师父,爽快答应。
通草先生对他三分满意,点点头,“既然如此,王爷打算什么时候,将老夫那个不成器的弟子接回来。老夫可是听说,彤彤病了好长时日。”面露不满。
通草先生有此言语,自然是不曾知晓孙旭的心思,更是不知晓孙旭和王爷的约定。王妃是先生弟子,孙旭也是先生弟子,王爷是个外人,不好在先生跟前,嚼舌根。
亲疏有别。
燕王诚心道:“这都是我的不是,还望先生莫要见怪。京都局势复杂,我,自身难保,王妃在城外,总好过跟着我受苦。”
通草先生冷哼。彤彤可不是那等人,福祸与共,夫妻之道,她都知道。
先生面色不快,“我那弟子虽说不成器,可是大道理还是知道的,你这样瞒着她,悄悄行事,不怕她跟你闹?”
燕王似乎想不到更好的法子,无话可说。
通草先生不满道:“老夫年纪大了,不了解年轻人的心思。横竖现如今这样,你们……自己过吧。”
先生内心不满,没能发泄出去。他已是糟老头子,丝毫不在意身份,当即冷眼道:“彤彤病了,受人迫害,不定是受你牵连,你可知道?”
你瞧瞧,你瞧瞧,和你分开,彤彤还是叫人给害了。
燕王起身朝外走,却是头昏目眩,不辨四方,一脚踢在矮几上。哐当哐当,矮几上的高脚花瓶,松柏盆景,齐刷刷倒地。那高脚粉彩花瓶,摔个粉碎,碎裂开来的瓷片,稀里哗啦,滚落。
通草先生嚎叫,“你急什么!我还在这呢,要去,一道去啊。我的弟子,你还能比我着急……”不妥,他们两个夫妻呢,且是比自己这个师徒亲近,“你等我,我会治病,你自己去了,你会么。”
先生快步跟随,奈何燕王腿长,三两句话功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通草先生看着仆从小厮往来伺候的院子:谁人给我牵马去啊。
骑马七天,周身各处酸软的通草先生,认命似的快马跟上。
遂这日午后,榆北出城道路上,可见一素衣老者,形容瘦削,长须飘飘,仙风道骨,恍若谁家得道仙人,即将升任某地神仙洞府。可细细一瞧,又见他口中嘀嘀咕咕,骂骂咧咧。若是耳尖,便能听闻“狗东西,那么快……”,“有小贼撵他啊……”。
定睛再一瞧,哪里还能得见此前的羽化登仙之态。
待通草先生姗姗来迟,转过十里庄内宝月门,燕王和萧雁南一左一右,悍然站立。那模样,像是龟缩不前的小娘子,遭遇悍匪强攻,二人僵持。终究是小娘子面皮薄,脾气大,生气起来。悍匪不敌,又不会说话,呆愣愣站着,傻傻的。
不知怎的,大半辈子无妻无妾的通草先生得见这一幕,突然一笑。
他嘴角抽抽,差点儿裂开。好在是萧雁南狠狠回他一眼,这才止住。先生佯装坦然,来得小娘子跟前,“怎么了?”
小娘子暴怒,“先生,他欺负我。”
这还了得。先生才教训王爷,半刻钟不到。这是要反了天了。
先生安慰:“莫怕莫怕,王爷一个粗人,咱们不去理会,”转头看看王爷,眼神问道:怎么回事?
王爷嘴笨,只会说:“王妃说她好着呢,无事。”
通草先生摸摸胡须,眼珠子滴溜溜转动,小声问萧雁南,“你不想他知道啊?”
被人戳中心思,萧雁南怕王爷担心,不利养伤。再者,她心悸这个毛病,必得在王爷跟前方能显露,委实怪异。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萧雁南俱是不想燕王知道。
小娘子点点头。
她气鼓鼓的,眼圈红红的,像是生气的小仓鼠。通草先生挑眉,还是他那个可爱的小弟子。转而朝燕王道:“王爷,对不住了。此事是老夫多嘴,希望王爷就当没听过。”
王爷,回去吧。他们师徒两人,要说真心话了。
燕王脸黑,黑得像是烤焦的锅贴。
通草先生笑呵呵,满意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