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小角门大开,萧雁南笑着入内。小角门之后,乃是第五进院落,后楼,此前她于此看戏,听曲儿。往前,越过月洞门,乃是正房一侧小花厅,此前她于此管家理事,统管王府。再往前,便是宝瓶门,水月门。越过水月门,乃是前院。
这里,平素是王爷打理公务所在。
她不常来,但知道水月门往东,即可见小书房。她想,王爷此刻必然在小书房。公务重地,她能进去么,会不会有人拦着?王爷有伤,万一在天水居歇息呢?
脚步顿住,一时不知该朝何处。
毫无法子,萧雁南立在廊庑之下,抓起跟前的松柏叶子,一根根数,
一根,直接去小书房;
两根,寻个得眼的亲卫,问问王爷在何处;
三根,罢了罢了,直接寻个前院伺候的小厮,问问王爷可好;
四根,要不回去,师兄应该还未走远……
这松柏,矮小却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一根根落叶,也得好一会儿。揪秃半个头之后,萧雁南仍旧未下定决心。她唾弃自己,何时这般扭捏,一向爽利的性子去了何处。唾弃归唾弃,脚下生根,那是没法子的事儿。
“王妃,在这里作何?”
来人突然说话,萧雁南伸出去的手缩回来,那秃头一半的松柏盆景,保住自己另一半头发。
萧雁南回头,见来人是王长史,登时惊呼,天降救星啊!
“长史这是何处去?”
王长史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嘿嘿一笑,好似土拨鼠出笼,“属下在此等候王妃多时。”
尴尬,很是尴尬,萧雁南皮笑肉不笑,“长史这是哪里话,我来这久,没见什么人。”
长史指向廊庑一侧小楼。那二楼高处,窗牖洞开,隐约瞧着像是有人。萧雁南明白,这是王长史在高处看她呢。
小小心思被人察觉,她羞恼,“你,你,你……不会说话么。”
王长史再度笑笑,一双微肿的双眸,笑得好似精光乍显的三角眼。
“王爷也在里头呢,王妃要不要去看看。”
萧雁南吃一口苦瓜,满口苦涩穿肠过,“不用不用,”她朝后躲,“我来,我来,就是,就是……”想想,“就是看看,看看正房可还有没搬走的物件。没别的意思,千万不要误会。”
王长史一脸了然,“哦,这样啊。那可要属下招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过来,听候王妃差遣?”
萧雁南恼羞成怒,一声娇喝,“而今我还是王妃,长史这般看我笑话,可对?!”
“属下不敢,不敢,请王妃饶恕则个。”
“哼!”不欲纠缠,萧雁南一跺脚,抬脚就走。
一看要坏事,王长史收起嬉笑,低声再道:“王妃就不去看看么?”
话落,萧雁南停下脚步。王长史见目的达成,悄然而去。
片刻之后,萧雁南方才朝廊庑边沿挪动脚步。她一半身姿落在廊庑阴影下,一半落在打从二楼倾斜而来的光影下。明暗交织,水红披风随风撩起衣角,其上孔雀翎羽,金线钩织,泛起灵动光亮。这光亮像是长了翅膀,随风起,径直落到小二楼窗棂。
朱红雕花窗棂,破开这光亮,在屋内之人的脸上,落下斑驳光影。
他瘦了,憔悴了,端坐于窗棂之后的身影,不如此前刚硬,破弓之弦,弯得厉害。
未见面,仅是侧脸,便叫萧雁南眼酸,酸涩之感遍布双眸,双眼刺痛,犹如针扎。
她来此,本就为这一眼,无人邀请,上去又有何妨。
她萧家大姑娘,从来不是扭捏性子,喜欢什么便争取什么,想要什么便夺取什么。跟随本心,她缓步前往。踏步小二楼胡梯,旋转而上,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他寒冰似的侧脸。
不比将才光亮映照,目下室内唯有天光一二,更显他麦色肌肤幽深暗淡。
临门一脚,她稍显退却。当初将自己送走的是他,而今千方百计想要再见他的,却成了自己。萧雁南很是没脸。
她半辈子顺风顺水,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她无声退后一步,脚步一半悬空,险些跌落下去。她不得不抓着阑干停下。
小娘子无声端详,男子亦然。他虽然看向别处,可双目失神,目光全然放在眼角盯她。少女一如初见,蓬勃温暖,瞬间照亮整个屋子,如斯使人着迷。火红披风,衬得她双颊更为娇艳。视线朝上,见她双眸蓄满泪水,泫泫欲泣。
燕王捏着拳头,努力镇定。
不该想的,不要去想,不能实现的,不要冲动。
如此告诫自己。告诫仅仅是告诫罢了,何曾当真能做主。
她不过是朝他过来,目光落在他身上,一滴泪珍珠似的滑落,他的心房,仿若火烧,仿若被蹩脚的绣娘缝补,左一下右一下,拧巴成一团浆糊。
吐息,镇定……
他放开握紧的拳头,缓缓起身,徐徐朝小娘子走来。
他的步子很慢,一步步走得很踏实。
十来步,于内心煎熬的萧雁南看来,仿若许久许久。他每走一步,小娘子便掉一滴泪。及至他走到她跟前,将她整个人包围在男子气息之下,萧雁南早已泪流满面。
“呜呜……呜呜……”
“莫哭。”
他轻声说话,替她拭去泪水。
这话,同那日雪地分别一般无二,一时叫萧雁南好似回到那日,冰天雪地的寒冷扑面而来。她哭得更厉害。
泪珠子,如同彼时的风雪,飘飘然簌簌而下。男子一滴滴替她擦去,一遍遍念“莫哭。”他像是不会说别的,唯有这一句。
莫哭,如何能够莫哭。
她萧雁南满腹委屈,满腹酸楚,如何能够不哭。
她哭得头昏眼花,抬手就去打他,却不想,没了阑干牵制,她瞬间朝后仰倒。被人一把捞起来,稳当靠在他胸前。
直到熟悉的气息窜入口鼻,她才明白,自己想要的,不仅是致歉,还贪恋这说不上来的味道。她顺势将螓首埋入他衣襟,大口喘息。渐渐地,呜呜哭嚎转为沉闷之声,细碎地从燕王衣袍之下传来。
透过一层衣袍的女子啜泣,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之感。
他口中的“莫哭”终于停下,轻轻拍打小娘子后背。
许久之后,小娘子抽泣道:“听说……诶……听说,王爷受伤了?”
“没有的事。”
小娘子抬头,双眼红得像兔子,抽噎,“骗人,我都知道。”
王爷轻笑,“早好了,莫要担心。”
好了?!唬鬼去吧!
她死死攥着男子衣襟,指节泛白,一双杏眼瞪得通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想要缩回去。下巴微微抬起,嘴唇颤颤,嗓音又细又哑,放狠话:
“王爷莫不是觉得我傻?什么都不知道?”
说罢别过脸去,挣扎着试图从男子怀抱中出来。怕人瞧见她落泪,像只炸毛又强撑凶狠的狸猫,委屈难过极了。
“没骗你。征战在外,受伤,家常便饭,并不足以为……”
并不足以为外人道。
这话还未说完,燕王在她狠狠又委屈十足的目光中,收了回去。他本意,不过是不想使人担心,却不想,此言一出,叫萧雁南以为自己是个外人。
外人!
“王爷当真好狠的心,才将我撵出去不久,这就成了外人了……”抽泣两声,“我,我,我就是个外人,王爷说的没错,”小娘子突然发狠,“你放我下来,谁要你护着我。小娘子柔弱,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你放开……你放开……撒开!”
燕王只是不会说话,又不是蠢,哪里会真放开。双手箍在她后腰,缩紧。
“撒开!你听见没有,你不会说话,脑子还不好使么,我让你撒开……呜呜……你欺负人……”
萧雁南说话之际,一直用双手轻轻捶打男子胸膛。念着他受伤在身,不敢用力。如此一来,还有甚威慑力,浑然是个娇嗔模样。
“莫要胡闹。”
小娘子停下手中动作,昂首看去,但见丝丝笑意,从男子眼角眉梢流露,冲散他眉心淡淡阴霾,换上一二喜悦。不知怎的,萧雁南突然明白,他适才的“外人”乃是无心之失,胸腔酸涩减弱,渐渐化开。他眉梢的笑意,越过二人之间的旖旎越到萧雁南心田,
甜丝丝的,有点开心怎么办。
她尚在生气,能笑一笑么?
还打他么,要不要问问他疼不疼,是否碰到伤口了?
拿不定主意,她欢喜之下放慢手中动作,原本的捶打,现如今看来,倒像是查探他的衣袍,可是崭新的,可有更换。有伤在身之人,衣物需得格外当心,也不知道那几个小厮,懂不懂。
哎呀,他们肯定不懂。
如若不然,也不会将堂堂燕王殿下,养成这般模样。
这话,要不要说一说呢?
“王爷……”萧雁南犹豫,停下。
“嗯。”
男子的言语,仿若从鼻腔而来,带起星星点点的灼热气息,喷涌而出,瞬间将萧娘子包裹。她眉心颤颤,心房跳动,不敢置信。
这模样,像是心悸。
先生教过她,心悸者,随时丧命。
她,莫不是要死了??
许是见他不说话,男子凑近,靠近她面皮,再度“嗯”一声。他说话之间,顺鼻音翻飞的发丝,于小娘子面颊撩动,痒酥酥的。不仅是痒,更有心房愈加跳跃。
她怕是真的心悸了。
该怎么办?
她伸手,揪住他乱动的发丝,以此稳住心神,“没有什么,我只是关心王爷,想问问这几月,王爷过得可好?”
这显然是她随口胡诌,燕王自然不信,“真是这个?”
不敢使他知道,他才受伤,不能再受刺激,萧雁南嗔怪一声,“不是这个,还能是哪个。我骗你作何。好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