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之结结实实趴在地上,满嘴泥腥直冲脑门,眼前金星乱窜,脑中嗡鸣,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自己是谁。
他下意识想撑起身,手却按上一个鼓囊囊的麻布口袋。
借着旁侧滚落的灯笼和四周火把的光,他看清了。
那是一个半人高的麻布口袋,被他这么一扑,系口的绳子已然挣脱,露出了内里物事。
“嚯!”林安之倒抽一口凉气,非为别事,实因此物在火光映照下,光芒太过耀眼。
数件纯金打造的爵、觞、樽等酒器,造型古朴,上嵌细小红蓝宝石,一望即知非是凡品。
旁边另有几件羊脂白玉雕琢的玉璧、玉佩,玛瑙制成的酒盏,光泽温润,显是价值不菲。
尤其其中一只金樽,底部似还刻着细密铭文,隐约能辨出“御赐”字样。
“这……这是冯府昨夜失窃的御赐之物!”一名眼尖的金吾卫校尉失声叫道,“错不了!户部失物清单上,便有这几样!一模一样!”
此言一出,如滚油入水。
“天爷!真是他偷的!”
“人赃俱获!这叫花子胆也太大了!”
“光天化日……不对,月黑风高,竟敢盗窃朝廷命官府邸,还是御赐之物,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啧啧,瞧着可怜,不想竟是个江洋大盗!”
被惊动的左近百姓立时炸开了锅,议论声、惊呼声、鄙夷声四起,一道道目光如利箭般射向林安之。
陈玄礼面沉似水,缓步走到麻袋前,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器物,复又死死盯住趴伏在地的林安之,声音冷冽如冰:
“好个贼子!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林安之心下叫苦不迭,这破口袋是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的?
老天爷,您这是诚心戏耍我呢?
他此刻唯一在意的,并非这些金玉器物,而是他的系统任务:
“系统!系统爸爸!我这算跑完第二圈了么?还差一圈啊!时辰不多了!我的碗!我的肉饼!”
【叮!午夜巡街任务进度:2/3圈。剩余时间:一炷香。】
脑海中冰冷的机械音,此刻听来却如天籁,让林安之在绝望中觑见一丝微光,却也让他心头愈发焦灼。
一炷香!
他须在一炷香内跑完最后一圈,否则前功尽弃,饭碗不保!
金吾卫们如临大敌,手中横刀出鞘,刀锋在火光下闪烁着森然寒芒,将林安之与那装着“赃物”的麻袋围得水泄不通。
空气仿佛凝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拿下此獠!绑了!”陈玄礼大手一挥,语气不容置疑。
数名金吾卫应声上前,手中早已备好的绳索抖得笔直,如毒蛇吐信,便要将林安之捆个结实。
“不能被抓!万万不能!最后一圈了!一百文!我的破碗!”
林安之一个激灵,求生本能、对一百文铜钱的渴望,以及失去破碗的恐惧,瞬间压倒一切。
跑!
千钧一发之际,“等等!”一声清朗中夹着几分醉意的呼喊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白晃悠悠踱步上前,依旧一身青衫,腰悬长剑,手中那古朴酒葫芦轻轻摇晃,发出细微酒液晃荡声。
他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笑意,眼神却清亮,与周遭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格格不入。
“陈郎将,何必如此动怒?”
李白走到近前,先看了一眼地上金银器物,又瞥了一眼狼狈不堪的林安之,笑道:
“此事……蹊跷啊。冯府失窃,价值不菲,早已传遍长安。这位小兄弟若真是江洋大盗,得手之后,不思远遁,反倒在这永乐坊内,提着一盏小灯笼漫无目的乱转,还恰在众目睽睽之下‘寻获’赃物。”
“陈郎将,你不觉得这事儿,未免……太巧了吗?巧得倒像是有人特意安排一般。”
周遭火把噼啪作响,映在金吾卫冰冷甲胄上,反射出点点寒光。
陈玄礼眉头紧锁,李白虽放浪不羁,却素有才名,在士林中声望颇高,他亦不好太过无礼,只得沉声道:
“李学士此言何意?莫非认为他是被栽赃陷害?”
李白灌了一口酒,哈出一口酒气,笑容不减:
“非也,非也。太白只是觉得,此事或有内情,不可一概而论。譬如说,”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林安之。
“这位小兄弟提灯夜巡,行色匆匆,莫非是在寻觅某物?又或者……是在作诗,寻找灵感?”
他转向林安之,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小兄弟,你这般慌不择路,可是为了体验那‘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苍凉意境?还是想效仿古人,在夜深人静之时,感悟那‘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的世事无常?”
林安之心头一懵。
哈?
技术宅不懂诗歌。
他此刻满脑子只剩下“第三圈!一炷香!一百文!”的执念。
然李白此言,眼前倏然一亮。
艹!这不是绝佳的借口么?
趁着陈玄礼与众金吾卫的注意力暂被李白所引,林安之猛地一蹬地面,如离弦之箭般窜起。
金银珠宝、李白陈玄礼,此刻皆被抛诸脑后,他使出浑身解数,拔足便向坊内另一条幽暗巷道狂奔。
口中含混不清地高呼:“学士所言极是!真是知己啊!我……我就是在找那灵感!最后一段路程,灵感稍纵即逝啊!”
“噗——”
李白刚呷入口的一口酒险些喷将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望着林安之那如惊兔般仓皇奔逃的背影,他不禁莞尔。
此丐,确是个妙人,这般遁词,当真是……清新脱俗,便是太白亦自叹弗如。
“竖子还敢逃!”
陈玄礼勃然大怒,脸色铁青,几欲喷火。
此丐当真是茅厕之石,又臭又硬!
竟敢当着翰林学士与众金吾卫之面脱逃,分明是做贼心虚,罪加一等!
“真当本将是泥塑纸糊的不成?!给本将追!弓箭手伺候,若敢再有反抗,立时射其双足!”
众金吾卫与围观百姓无不暗忖,此番林安之已是插翅难逃。
人赃并获在前,如今又公然奔逃,实乃负隅顽抗,罪无可逭,怕是要被当场格杀。
孰料林安之奔逃的方向,竟是永乐坊内一处极为偏僻、平日罕有人迹的坊墙边沿。
此处杂物堆积,路径错综,唯有野犬三两出没其间。
金吾卫虽众,骤然闯入这等复杂地势,一时间竟也难以迅速追及。
黑暗中,林安之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粗重喘息:“明月……几时有……青天……我的碗!肉饼!就差一点……一点了!”
他胡乱念叨着脑中仅存的诗句碎片,纯粹是为自己那已近乎衰竭的体力鼓劲。
陈玄礼在后方听得真切,怒火更炽:
“还敢念诗?!这是公然挑衅!狂悖之徒!给本将追!死死盯住!他定然是去寻同伙,或是藏匿其余赃物!”
一名金吾卫追得气喘吁吁,急声禀报:
“郎将,他……他奔逃的方向,似是永乐坊西市贩奴巷左近!那处龙蛇混杂,平日里巡查也少,他莫不是想……混入其中脱身?”
此言一出,围观百姓更是哗然。
“这贼厮不单偷盗,还与那等腌臜地界有牵扯?”
“方才听他胡乱念诗,莫非是个失魂落魄的书生,走了歪路?”
“年纪轻轻,可惜,可惜了……”
林安之哪里听得进旁人的议论,脑中只剩下那催命般的倒计时。
他唯一的念头便是,若再慢上分毫,那一百文钱、那保命的破碗,便要鸡飞蛋打。
胸腔内,心脏狂跳欲裂,几欲从喉间蹦出。
全凭着一股子原始的求生本能,以及对那一百文铜钱的执拗,他如没头苍蝇般在昏暗曲折的巷道中夺路狂奔。
也不知究竟奔了多久,只觉双腿早已麻木,几如灌铅。
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似拉破的风箱。
眼前金星乱冒,神智渐趋模糊,就在那系统提示音行将示警的千钧一发——
他一头撞过了一道自己暗中设下的“终点”。
那是一棵枝丫虬结的歪脖子老槐树。
【叮!“午夜巡街”任务已毕,赏钱一百文入账,宿主可随时支取。“破碗”无恙。】
“呼……呼……我的……我的肉饼……”林安之一屁股瘫坐在冰凉的地上,骨头像散了架,大口喘着粗气。
汗水湿透了本就褴褛的衣衫,紧贴皮肉,黏腻湿冷。
但他心中却是一阵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欢欣。
一百文到手,饭碗亦安然无恙。
这番折腾,可比他前世熬夜赶代码还要累上三分。
他刚想凝神细看那系统空间里的一百文铜钱究竟是何模样,忽觉脚下似是踢着一团软物。
林安之垂首望去,霎时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又是一个麻布口袋!
此袋较之先前巷口所见者略小,约莫只有半身高那只的一半大小。
袋口亦是粗绳随意系缚,并不紧实。
更骇人的是,这土黄布袋之上,赫然浸染着一大片暗红之色。
昏暗光线下,那暗红深沉,酷似干涸已久的血渍,隐隐散出一股铁锈腥气,令人不寒而栗。
“我的老天!”林安之险些从地上弹将起来,一颗心刚落回肚里,复又提到了嗓子眼。
这永乐坊今夜是怎地了?
卖口袋不成?还一个比一个瘆人!
“他又寻着了何物?!”
紧随而至的陈玄礼、金吾卫,连同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跟了上来的李白与几名胆壮的百姓,目光齐刷刷落在了林安之脚畔的新口袋上。
尤其那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陈玄礼的心猛地一沉。
前一个口袋是冯府失窃的御赐之物,这一个……血迹斑斑,莫非是凶器?
抑或,是比凶器更骇人之物?
他不敢深思,当即示意两名金吾卫上前戒备,余众亦纷纷紧握横刀,周遭气氛较先前愈发凝重。
李白亦敛去惯常的醉意与不羁,眉头微蹙,锐利的目光紧锁那血迹斑驳的口袋,低声吟哦:“风萧萧兮易水寒”……
此囊之中,莫非真藏匿着什么石破天惊的秘辛?
他语声虽轻,却字字清晰,落入众人耳中,令本已紧绷的氛围平添数分肃杀之气。
林安之欲哭无泪。
他不过是想挣几文钱,混口饱饭,保住吃饭的家伙什,怎的就一脚踏进了长安城这桩接一桩的浑水里,越陷越深?
盯着那血迹斑斑的口袋,他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这大唐的夜,未免太过惊险!还能不能让人好好当个乞丐,安生度日了!
陈玄礼深吸口气,强自镇定心神,压下翻腾的惊疑,对左右沉声喝令:“打开!”
其声因竭力克制,反倒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如钉子般死死钉在了那染血的麻布口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