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久,林鸢才回过神来。
歌声早已停了,沧流不见踪影。
院子上方形成的一层透明结界致使与外界全然隔绝,正悄然消失。
来自天外的吟唱,只她一人能听见。
林鸢捂住心口,感觉心跳比平时快了些,一种陌生的情绪逐渐攀升至胸腔。
她起身,将蚌壳放回领子里。
与此同时,离郢州千里之外的骤江正风卷怒嚎,这条横跨九州的江河源自东极海,一路向西奔流而去,灌溉了不少沿岸的土地庄稼,也时常发大洪水吞噬百万生灵。
即将入冬的夜晚下了场十年一遇的大暴雨,浪潮在电闪雷鸣中更加肆虐狂欢,不断奔涌的波涛中竟有数以千计人身鱼尾的影子争先跃进。
“还未找到?”
黑夜里,为首的鲛人神色威严,他身形比其余鲛人更加高大,半边身子隐在水中,任凭风雨侵袭也巍峨不动,看样子像是这一队鲛人的首领。
“没有,”回答的鲛人抹了把额头的水珠,“前些日子停靠休整,那场雨来得急,小殿下或许没跟上。”
“寒水之主的生辰宴不可耽搁,”他高举起手中一把长戟,“留数十人随我去找小殿下,其余继续往寒水行进。”
他递了根柳枝到旁边鲛人手中:“寒水隐秘难寻,这是主赐下的寻路枝,为此次参加宴会者所有,你务必带他们准时赶到。”
有面庞比较年轻的鲛人被激扬的浪花打了一头,不满地抱怨:“历代水脉之主,哪个像她一般架子大?不过才两万岁,硬是要办个生辰宴,还要求众海域皆要参加,从前那些年高望重的主上不也没……”
“住口!”持戟的首领面色沉肃,“我们只需听从召令即可,你怎敢背后随意置喙?”
也许他的神情实在严肃,那年轻的鲛人似是被吓到了,唯唯诺诺地低下头去,再不敢吭声。
东极海离寒水万里之遥,他们还需要大概一个月才能到达,路上还不知道要遭遇多少风雨。
因为一个生辰宴,从安稳舒适的海域要穿过无数艰险去往遥远的寒水,众鲛人心中没有怨怼是不可能的。
可他们不敢拒绝。
三水四海的规定简单粗暴,谁的拳头最硬,谁就能坐上水脉之主的位置。
那条将将两万岁的年轻白蛟,是一点点从底层杀上去的。
直到她打败了上一代盘踞宝座多年的大妖——一头足有十几万岁的老玄龟,才掌管了水脉至高无上的话语权。
寒水之主只是谦称,实际是三水四海、九州江河之主。
“谁要有异议,可以去打败她,不然就憋着,”首领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高声道:“就按我说的做!出发!”
他带领数十个鲛人朝与大部队相反的方向游去。
今日下了场小雨。
深秋有些凉了,林鸢捏着帕子捂嘴咳嗽了几声。
没办法,她身体经不得一点风吹。
云春来问她需不需要些什么吃食点心,林鸢原本想拒绝,想到些什么,便让云春准备了些蜜脯和杏仁糕。
等送来后,她找了个理由支走了云春,将点心放在食盒里,撑伞去了湖边。
最近这段时间,她总是忍不住去找沧流。
于是偌大的后院总出现一个画面——少女坐在湖边石凳上,长裙随风摇曳,而容色美丽的少年双手靠在岸边,给她讲海里的故事。
“沧流?”林鸢左右看了看,“你在吗?”
水面微微起了些波纹,然后骤然浮现一张精致如玉的面庞。
雨落在地面淅淅沥沥,起了些薄雾,水顺着雨伞流下来,林鸢隔着雨帘看他。
很奇怪,她浑身被衣服裹得密不透风,仍是冻得面色苍白,沧流在雨中淋着,依旧是唇红齿白的模样,不受一点影响。
“喏,给你带了点心,平时我最爱吃的,”林鸢递到他嘴边,“你尝尝。”
沧流垂眸看了看,就着她的手咬上了点心。
他的齿尖不小心碰到了林鸢的手指,她像是被烫到一般收回手。
沧流细细嚼了嚼,眼底露出点笑意:“好吃。”
林鸢将盒子推过去:“都是你的。”
她将伞往前挪,遮住食盒:“这些不能受潮,我拿得不多,你若是喜欢,往后我时常给你拿。”
沧流拿起来,细嚼慢咽着,他进食很优雅,像只轻手轻脚的猫。
趁他吃东西分神,林鸢不经意问道:“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沧流顿了顿,轻咬了一口蜜脯:“迷路。”
迷路?
林鸢倒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缘由,她换了个问题:“那你会怕吗?”
沧流咽下最后一口手中的东西,他摇摇头:“不会。”
沧流真是言简意赅,两个字两个字地蹦,林鸢正愣神,一块杏仁糕递到了她嘴边。
沧流举着杏仁糕,微微仰头看她。
从林鸢的角度看过去,他精致的下颌微扬,眼神直白专注,像是在看什么信仰一般的存在。
那双不属于人间的眼睛太深邃,她慌了神,鬼使神差地咬下来一块糕点。
沧流看了看手里剩下的,依旧举着手,示意她吃完。
林鸢耳根有些发热,沧流不知道男女有别——虽然他不算个正儿八经的男人,可他依旧是个男鲛人,还是个如此俊秀的,自然不知道这些举动已经够让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心慌意乱。
她心里隐约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一口口将沧流手中的糕点吃完。
他很自然地收回手。
林鸢觉得他可能是礼尚往来的意思,她喂了他,那么他也要一样地对待。
“我和伙伴走散了,”沧流学习能力惊人,经过这些天,说话流利了很多,“那天雨很大,我想摘一朵岸边的花,没注意时间,等过后才发现,只有我一个了。”
林鸢觉得他虽然此时语气平静,但那时一定很惶恐。
“然后你就到这里了吗?”林鸢弯起眼睛,“来我家院子里。”
沧流或许是觉得抬头看她有些累,双手撑住岸边,突然一个劲头冲上来,坐到了林鸢身旁。
因此,林鸢看到了那条弧度优美的深蓝色鱼尾。
每一片鳞的边缘泛着流光溢彩,像她曾在京都看到过的贡品宝石,而鱼尾最末端如同一缕接近透明的纱裙。
谁剪轻纨作舞衣。
她想到这么一句话。
“沧流,海更蓝还是天更蓝?”
“都蓝。”
“你们吃鱼不煮熟会肚子疼吗?”
沧流看她一眼,仿佛在疑惑林鸢的脑回路是什么清奇存在。
林鸢的油纸伞朝身旁沧流的方向倾斜,将将遮住他的肩膀。
这种感觉很奇妙,她和他在一把伞下,空间莫名变得窄小了。
可是……
他上半身没穿衣服!
沧流的上半身与人类无异,肤色尤为白皙,肌肉线条匀称而优美,肩宽窄腰,瘦削却紧实有力。
林鸢脸轰的一下,红透了。
“我不喜欢很冷很急的水域,这边让我感到温暖,”沧流没注意到旁边人的异样,没回答她那个吃鱼不煮熟的问题,“我就顺着那条河游过来了。”
因为靠太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特有的一种清淡香味。
像某种雨后花开的气息。
林鸢噌的一下站起身,语无伦次:“我、我先走了。”
沧流迷惑地转过头来看她。
林鸢双手握着伞,像握着什么救命稻草,飞一般跑远了。
她从来没这么身手矫健过。
云春刚好从后花园路过,看到林鸢步子匆忙地走过来:“小姐,您怎么了?”
“没什么,”林鸢稳了稳心神,那丝淡淡的香味仿佛还停留在鼻尖,“我去湖边读书了,那里景色宜人,你让旁人近日都不要来打扰。”
“是,”云春点点头,“您近日身子好了不少,大夫说还是要坚持喝药调养。”
云春是从小就照顾她的侍女,比她大几岁,后来又一路跟着她来了郢州。
“知道了,”林鸢想起什么,“明日是母亲祭日,我要上兰台寺奉一盏长明灯。”
云春点头:“奴婢去安排马车。”
林鸢母亲只有个衣冠冢。
当年林远山高中榜首,她带着林鸢上京都与他相聚。
“鸢鸢,你爹爹来信说要带你去看木偶戏,等到了地方,我们会有个自己的小院子,”她声音很轻,眼底的笑意却重,“我们一家人,终于要过上好日子了。”
可就在离京都还有三十里远的一处山路上,她们的马车遇上了盗匪。
林鸢最后的记忆,是母亲像一片树叶一般飘落了下去。
旁边是滚滚江流,血色染透杏黄色的衣衫,被浪潮冲刷远去。
她活了下来,因为遭遇变故而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在父亲怀中,年轻的林远山眼睛红得吓人:“鸢儿,别怕,爹在。”
最后是在一处山谷找到了踪迹。
山谷幽深,多虎狼出没,林远山匆匆赶去,像没了魂儿,林鸢不知道那天他看到了什么,最后只带出了那件血迹斑驳的杏黄色衣衫——已经被类似利爪一般的东西扯碎了。
她还记得那是母亲特意去买的料子,平时都舍不得穿。
“如今你爹爹身份不同,咱们娘儿俩要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可不能给他丢人。”她对着铜镜笑,像个未出阁的少女。
明明只一步之遥,最终落得个尸骨难寻的下场。
时间过得太久,她都快忘记母亲的模样了。
这让林鸢感到恐惧。
可今天她竟然梦到了母亲。
“鸢鸢,不要走那条路!快回去!”她站在远处,还是那么年轻的眉眼,着急地喊她。
林鸢在梦里也想落泪,她太久没有看见过她了,久到一切都变得模糊。
她拼了命地往母亲那里赶,却怎么也过不去,越往前,距离反而变得更远。
“快回去!快回去!快回去!”
她被什么猛地颠簸了一下,从梦中醒来。
“小姐!小心!”
一把刀猛地从帘外刺了进来,堪堪停在林鸢面前,云春袖间寒芒一闪,露出一柄短刀挡住了危险。
林鸢心跳极快,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云春竟然会武功。
外边有刀剑相撞的声音,林鸢大着胆子掀开帘子一看,云春正和几个盗匪模样的人缠斗着。
除她之外,还有一个马夫,不知道是被杀了还是吓晕了,闭眼睛倒在了一边。
林鸢的心跳声大得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场景太熟悉,当年她就是这样失去了母亲。
“跑!”
双拳难敌四手,云春被围攻的间隙回头朝她喊。
林鸢着急忙慌跳下马车,朝相反的方向跑。
太巧了,实在太巧了,一切都与当年那么相似。
后边有人追了上来,林鸢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康健,没多久便感到精疲力尽。
她跑不动了,前方已经没路,底下是湍急河流。
后边的几个人停下了脚步。
为首的汉子脸上有道疤,眼露杀意。
他们的目光在她身上巡逡,有人拎起了刀,林鸢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往后退,身后是万丈深渊。
“跳下来。”
有个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林鸢怀疑是幻觉,但情况容不得她犹豫,索性心一横,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