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鸢顿住脚步。
她内心先是涌起一阵喜悦,然后慢慢回头,对上了一双极好看的眼睛。
他半边身子都藏在水中,露出来的肩颈线条极为流畅优雅,黑色的长发被浸湿,浅浅搭在白皙肩头,无端显出不同于人间的绝色与魅惑来。
妖。
林鸢想,这一定是妖。
传说妖才能这般美得摄人心魄。
只是那双眸子清澈得如雨后天空一般湛蓝,此刻安静与她对视,这少年眼睛干净得不染纤尘,与他昳丽到绝艳的容貌混合成一种复杂的气质。
见林鸢呆头鹅一般杵在原地,少年垂下眼睑,长睫如蝶翼颤动:“鱼,没了。”
林鸢这才回过神。
没办法,她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存在。
“你、你等我!”林鸢有些语无伦次,“我马上去厨房给你拿鱼!”
她拎起裙摆往后快速小跑了两步,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你放心,别人不会过来这里。”
林鸢简直拿出了此生最快的速度奔跑。
路过的丫鬟还惊奇道:“小姐身子好了?”
林鸢跑了一阵累得大喘气,连带着她身体里的雪烬都忧心忡忡,生怕她这脆弱的身子骨跑快了一个不小心嘎过去。
厨房的人看见他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出现在这里时候都感到惊奇,并且对方还精挑细选了一条最大最肥美的鲤鱼拎起来就走了。
雪烬不由得心想,要是鲤奴知道他如此肥美的徒子徒孙被挑去喂一个鲛人,必然会气得胡子乱飞。
虽然她也不明白本应在深海里的鲛人怎么会出现在林府的一片湖里。
林鸢刚回到那里,就见少年百无聊赖地趴在湖边,下巴放在交叠的手上,身后鱼尾在水面上时隐时现,深蓝色的鳞片偶尔在阳光下反射出金芒。
林鸢按捺下心中的惊奇,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将筐里的鱼轻轻放在地上,生怕惊扰了他一般。
“你饿了吗?”林鸢声音轻极了。
少年抬眸,用手轻轻戳了戳那条大鲤鱼:“嗯。”
林鸢蹲下身,满眼好奇地看他,抛出了心中的一系列疑问:“你是谁啊?这几天你一直都在这里吗?你怎么会来这里啊?你是妖还是神仙?”
她一来就好几个问题,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个,少年鼻尖靠近鱼,轻轻嗅了嗅:“都在。”
声音清冽悦耳,仿佛山泉流动令人舒心。
林鸢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应该说的是这几天一直都在湖里的意思。
那她每天对着湖面自言自语那些话,他应该也都听到了?
少年将鱼拿起来,林鸢看见他的手指修长又雪白,然后瞬间他又沉入了水里面,鱼尾从面上一晃,什么踪影都不见了。
林鸢也不急,她耐心地坐在湖边的石凳上等。
这里鲜少有人来,她特地叮嘱过仆人们不要来这里打扰她。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又浮出了水面,他抿唇,低声道:“鱼,都吃完了。”
他似乎还不太擅长人类的言语,音节从喉咙里发出来时有些生涩。
林鸢眨了眨眼睛:“你是说刚那条鱼吃完了,还是湖里的都吃完了?”
对方垂眸,薄唇轻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怪不得前一段时间她拿食来喂鱼,湖里没有一点动静,以往鱼群都是争先抢食的,合着都被他吃完了。
林鸢莫名觉得有些好笑,难怪前几天还不客气地把她裙子打湿了一大片,这会儿竟然温和了许多。
原来是为五斗米折腰了。
少女蹲下身,撑着下巴打量他:“你叫什么?”
“沧流。”他轻声回答。
“沧,流……”林鸢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很好听的名字,你从哪儿来?为什么会在我家院子里?”
沧流不回答,往后退了一些,林鸢意识到或许是他不想回答,索性道:“好吧,那我换个问题。”
“刚刚的鱼,味道怎么样?”
沧流低头想了想:“一般。”
或许是想起什么,他补充了一句:“我喜欢,吃蜬。”
蜬?
林鸢没见过什么是蜬,但她从书上看到过,那是沿海州市一种扇贝特产的统称,这印证了她的猜想,沧流果然是来自海里。
“可是我们这里没有蜬卖,”林鸢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你家是不是离这里很远?”
沧流点点头,他闭眼沉了下去,不一会儿又从水面涌出来,手里还拿了一只小小的蚌壳。
那只蚌壳泛着五彩颜色,十分精巧,沧流将它递到林鸢面前。
林鸢有些惊讶地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沧流轻轻地“嗯”了一声。
林鸢接过,指尖不小心触碰到沧流的,他的皮肤有些冰凉,只不过一瞬便离开。
蚌壳摸着竟然如同宝石一般光滑有质感,林鸢甚至能闻到一丝咸咸的气息,尽管她从未去过沿海州市,但她猜这种独特的感觉应该就是大海。
林鸢猜想这应该是沧流的小玩具。
她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小礼物,开心得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谢谢你。”
沧流还真是爱憎分明,她乱倒苦药,便用尾巴甩一大捧水泼她,等她给他送鱼吃,又将自己心爱的小玩具送给她。
林鸢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过来,靠近沧流低声道:“那我们,可不可以算做是朋友了?”
朋友?
沧流有些懵懂地歪头看她。
他漂亮得像一幅画,细小的水珠还停留在纤长的睫羽上。
林鸢蹲在他身前,他微微仰头,脖颈纤细而脆弱,蓝色的眼睛如同刚入世般带着迷茫和探索。
林鸢费了好大劲才挪开目光,避免自己沉沦在那双美到极致的眼睛里。
“什么是,朋友?”他问道。
林鸢还以为他不同意,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点,她耐心地解释:“朋友就是,就是会一起玩耍,每天都会互相说很多话,开心的话,难过的话,会互相帮助……总之很多。”
沧流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还没等他回答,林鸢像是怕被他拒绝似的,先行开了口:“那就这样说定了啊,你以后就是我的好朋友了,你放心,我会让他们去买好多好多鱼回来。”
“还有田螺,河虾,可能比不上你家乡的……”林鸢絮絮叨叨,终于眼底的光有些暗淡了下去,“我身体常年带病,父亲不让我出门,我从来没有朋友,这里的人也都不怎么和我说话。”
“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林鸢声音轻得缥缈,“沧流,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从哪里来,但你一定很自由,见过大千世界,或许和我做朋友会让你感到无趣……”
沧流静静地听她说完。
许久,林鸢听到传来一句话。
“好,我和你,朋友。”
她眼睛一下亮了,激动地抓住沧流的手:“真的吗?你真的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沧流的视线凝聚在她抓住自己的手上,林鸢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才猛然松开,觉得自己唐突了:“抱歉,我太激动了。”
不等沧流说什么,林鸢一下站起身,她蹲久了,起身时两眼一黑,勉力支撑住自己,然后露出一个笑来:“你放心,你住在湖里的事是我俩之间的秘密,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也不会让他们过来。”
“我这就去给你找好吃的,等我。”
说完,少女掩饰不住雀跃的神情,拎起罗裙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沧流安静地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假山后边,他看了看自己被林鸢抓过的手。
原来凡人的手是这样温热,柔软,跟他完全不一样。
雪烬能感觉到林鸢的心情比之前明显愉悦很多,这种感觉很奇妙,她好像成了林鸢的一部分,感受她的悲伤和喜乐,而不是单纯的旁观者。
甚至林鸢哪天不小心磕到桌角,她也会有同样的痛感。
并且雪烬笃定沉酌也是这种情况。
或许是他恰好赶到,不小心被一起拉了进来,然后意识困在了那个鲛人的身体里。
不过沧流顶着沉酌的脸,她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不知道沉酌看长得跟她一模一样的林鸢,又是什么感觉。
院里的仆人站在湖边感到相当郁闷。
他们刚倒下去成千上百条各种品类的活鱼,大的小的都有,还有从沿海州市运过来的虾蟹。
“之前里头还有很多新鲜的鱼苗,怎么会没了……”
林鸢轻咳两声,手里拿了本书坐在桌边:“好了,下去吧,无事别来打扰我读书。”
他们也没多想,挨个走了,等别人的身影一消失,林鸢立马放下书小跑过去蹲下。
“沧流,沧流你在吗?”她小声地喊。
哗啦。
波光粼粼的水面豁然被锋利似刀刃的鱼尾割开一道口子,沧流从下往上涌出来,水珠从他的额头流到下巴,他游到林鸢面前,趴在岸边抬头看她。
可以看得出来沧流今天心情不错,他游过来时甚至还在水里翻滚了两圈。
林鸢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你这样一直泡在水里,皮肤不会皱吗?”
沧流摇摇头,他朝林鸢伸出手心,骨节分明的手指和人类没什么不同,林鸢鬼使神差地握住,感觉像触碰了一块质地上好的白玉。
她的视线凝在他手心,指纹浅淡到几乎快要看不见,只一条明显的生命线延伸至手腕,强劲跳动的脉搏,白皙得可以隐约看见肌肤底下的青筋,再往上是匀称而有力的臂膀……
林鸢像被什么烫了一般猛地收回手。
她耳根莫名发热,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确实不是皱的,我从前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过,深海有人身鱼尾者,善歌,容貌美丽,沧流,你是海妖吗?”
沧流静静地看着她,长睫垂下掩盖了神色:“你,不喜欢妖吗?”
“哦不是不是,”林鸢急忙摆手,“我当然……”
她猛地噤声。
我当然很喜欢你。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林鸢转移了话题:“我当然,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妖,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看,”她开心地从领口处拿出那只五彩蚌壳,“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
蚌壳上被钻了个极小的孔洞,用一根红绳穿过去,挂在林鸢的脖子上。
少女笑意盈盈,她一向苍白而惆怅的神情被什么洗去了,转而被欢喜所代替。
沧流表情还是没怎么变化,但眼底倏忽露出点微弱的笑意,如同春水融冰,他往后仰身,惬意地在水中摆尾,优美的弧度隐在碧波中,那些刚投进去的大小鱼儿竟然自发地围绕他,跟随他的每一个动作欢游。
一阵空灵而悠远的歌声响起,仿佛天外来音。
林鸢听得怔住了。
这是传说中,鲛人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