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林鸢只是在这个院子里活动,很少出门。
她身体很弱,时不时咳嗽两声,镜中总是映出她苍白又略带惆怅的容颜。
雪烬困在这具身体中,感觉无聊到快要仰天长叹。
林鸢的生活可以用极度单调来形容。
她唯一爱做的事情便是看书,总是靠在窗边看各种各样的杂书,连最艰深的古籍也看。
除了这个,便是去院子后边一大片活水湖边坐着发呆,偶尔喂喂鱼,要么就是被仆人丫鬟盯着喝药。
尽管多数时候她都偷偷倒掉了。
雪烬估摸这地方还在郢州,郢州虽处内陆,但多江河,因此富裕的人家都喜欢在自家院子里引一片活水湖,种些夏荷什么的。
更何况这宅院极大,白墙黑瓦,朱门回廊,许多装潢都考究至极,不是寻常富裕人家可比,湖底下连通城外流向西南方的荆关河,占地巨大,尤为宽阔。
“小姐,老爷回来了。”林鸢的侍女云春进来通报了一声。
林鸢一下站起身来,眉目间罕见地露出一丝笑意。
林远山进来时,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他一身朱红色官袍还未来得及换下,应该是刚从当地的官府办完事,举手投足间隐隐流露出几分威严。
“爹爹!”林鸢远远地飞奔过去,拉住林远山的袖子。
林远山看见自己的女儿,眼底不□□露出几分慈爱,他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你最爱的蜂糖糕还有茯苓饼,京都现下正是吃这些的时候。”
林鸢心中一暖,她问:“爹爹,是不是又是你亲手做的?”
林远山本想揉一揉女儿的头发,想起女大避父这一点,改成了轻拍了下她的肩膀:“你小时候不是一直都最爱吃爹爹亲手做的糕点。”
雪烬能感觉到林鸢此刻是很高兴的,她总是处于一种低沉和孤寂中,此刻像是终于得到了一点期待的东西。
“爹爹,你是不是很忙?”她皱了皱眉,有些委屈地小声抱怨,“你已经两个月零十二天没有来看过我。”
说起这个,林远山不免感到愧疚。
“官场事务繁多,最近又逢陛下身体抱恙,几个皇子斗得不可开交,爹爹身在其中,也是头疼。”
“那……”林鸢状似无意地问起,“弟弟他们,还好吗?”
“你弟弟刚入仕途,还未站稳脚跟,爹爹也在想法子,”林远山顿了顿,终于开口,“鸢儿,难为你了,等你嫡母气消,就接你回去。”
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戳中了林鸢的心事,她垂眸,语气有些冷:“不用了,郢州很好,我很喜欢这里,嫡母既然百般排斥,我也不愿出现在她面前,大家各自清净。”
雪烬此时的脑海中凭空浮现出了许多记忆。
年轻又出身贫寒的林远山高中状元,终于可以将在老家的妻女接到京都。
无奈发妻病亡,留下年幼的林鸢,而后林远山娶了更有权势的国公女,又有了新的孩子。
她坐在家宴上,看他们一家言笑晏晏。
烟花热闹,林府人群熙攘,她在空荡的角落,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你弟弟若不是吃了你送来的零嘴,他怎会生病!”
妆容精致的女人高高在上地审判,锐利又带着厌恶的眼神像一把刀刺向林鸢。
“鸢儿,你身子虚弱,不如去别院静养。”父亲的眼神太复杂,远远的像蒙了一层雾,她看不懂。
她就这样被送到遥远的郢州。
郢州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亲人,她有先天不足的病根,找了很多大夫都根治不了,几乎成了个药罐子。
好在林远山时常来看她。
林鸢不在乎那女人对她是喜欢还是厌恶,也不在乎弟弟那日晕倒是不是因为她送去的栗子糕,但她在乎父亲。
幼时家中一贫如洗,她便坐在林远山的肩头,吃一块最爱的茯苓饼,母亲在一旁看着他们笑。
那时候真穷,过年才能吃上一顿肉,林远山夜里读书的煤油灯省了又省,穷得只剩少年夫妻的情深意切。
只是这些记忆也模糊不清了。
再后来锦衣玉食,华贵的新衣换了一茬又一茬,她的记忆里却只剩下长久的孤寂。
父亲似乎总是很忙,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她知道他的难处,于是缄默不言。
父女二人又聊了些家常,晚上林远山亲自下了厨,做的都是林鸢爱吃的菜。
别院虽然大,但人不多,林鸢一直提议要不要给她换个小点的院子,但林远山总觉得她身体虚弱,不能出去见风,何况如今世道不太平,说院子大些可以让她多走动走动。
刚吃完饭,林远山便开了口:“你同大皇子的婚期,定在三个月后。”
林鸢正想和父亲分享这几日看了什么有趣的书,闻言嘴角的笑一下垂了下来。
林远山眼力多么敏锐的人,他放缓了声音劝道:“婚姻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皇子天潢贵胄,又出类拔萃,将来很可能是夺嫡的有力人选,若他夺得宝座,你将来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林鸢扯了扯嘴角,最终来了一句:“可我甚至都没见过他,更谈不上喜欢。”
“喜欢有什么用,”林远山几不可闻叹了口气,“爹爹为你寻的这门亲事,是再好不过,鸢儿,你还年轻,将情爱看得太重,若是你将来得了泼天富贵,登上皇后宝座,便也不在乎那些东西了。”
空气中弥漫着沉默,风轻轻吹进来带动烛火摇曳。
林鸢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不浅不淡的笑:“爹爹,你还记得母亲吗?”
突然来这么一句,林远山脸上的表情僵住。
林鸢站起身,一半表情隐藏在阴影中:“你可能已经忘了,母亲走的时候,你差点在她的墓前殉情。”
“还是你觉得,我只是你拿来向大皇子投诚的棋子?只为了弟弟往后仕途坦荡?”
林远山浑身怔住,他没想到一向懂事乖巧的女儿竟然会说出这些话,偏偏这两句话又扎在了他心口。
思绪千回百转之际,林鸢已经起身离开。
林远山闭上眼,眼珠滚动了两下,似乎在忍耐心中的什么情绪,他在官场沉浮多年,早已学会克制,因此林鸢提及亡妻时他一闪而过的悲怆被很好地掩埋。
夜风吹进来晃动了他深重的衣袖,有仆人进来收拾桌子,林远山睁开眼,表情已经恢复一贯的冷静。
“过几天会有人来给小姐量嫁衣的尺寸。”
一顿晚饭不欢而散,第二天林远山便启程回了京都。
过了没几天,有说是从宫里的人来给她量嫁衣尺寸。
林鸢双手张开平举,任由他们摆弄。
“姑娘,大婚前会有宫中的嬷嬷来教习礼仪,请您务必好生对待。”来人面无表情地宣告。
林鸢感到没来由的烦躁。
她走到湖边,将丫鬟端来的汤药尽数倒入湖中。
今日风清云朗,她抬头望天,高墙大院封锁住这具羸弱的身躯,好似永远被困住的笼中鸟。
还喝什么药?
她总归没什么将这命拖下去的理由,哪天没了也就没了。
正自暴自弃地烦着,突然湖面咕咚一声,从下往上激荡起一层涟漪。
林鸢听到动静,往湖面望了望,突然咕咚咕咚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有什么从底下涌了上来。
她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突然水花四溅,从湖面上冒出来一个人影。
阳光投下来直射在那张脸上,林鸢顿时屏住了呼吸。
好美。
一张美得雌雄莫辨的面庞如同天工雕琢,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海藻般的黑色长发浮在水面上,瞳孔却是天空洗净般的浅蓝色,正一眨不眨盯着林鸢。
他的身后,弧度优美的深蓝鱼尾在水中若隐若现。
如果雪烬能够控制身体,这会儿已经忍不住喷饭了。
沉酌!
那张脸除了眼睛颜色不一样外,其余和沉酌别无二致。
只可惜林鸢感受不到雪烬的心理活动,她震惊于这个突然出现的美丽少年,一时间愣在原地。
对方的目光从她脸上下移到她手中的药碗,然后微不可见地拧了拧好看的眉头。
林鸢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手里看去。
她迷惑不解,突然这时一阵浪花飞扑过来,刚好打掉了她手中的药碗,连带着脚边的裙衫也湿透了。
林鸢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整得莫名其妙,她正抬头打算质问,湖面已经不见人影,只有微微荡开的波纹。
如果不是裙子打湿了一片,林鸢差点觉得刚刚发生的事是一场错觉。
他是谁?
这天晚上林鸢没睡着。
她翻来覆去,觉得那少年很可能是传说中美丽又神秘的海妖,甚至是某个神明。
但海妖会出现在她家后院的一片湖?
难道还有湖妖?
林鸢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第二天趁丫鬟仆人都不在,她又去了那个湖。
为了印证心中的猜想,她特地准备了一条非常肥美的鱼放在筐里。
“你还在吗?”林鸢站在湖边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丝毫动静。
林鸢继续道:“抱歉啊,我想了想,你昨天是不是生气了?气我把药倒在水里,那个味道确实很难闻,也很难喝,你是不是不小心喝到了?”
湖面一派平静,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林鸢不确定那个长着鱼尾巴的少年还在不在,她继续道:“为了表示我的歉意,给你特地带了条鱼,不知道你吃不吃,我放这儿了啊。”
她将筐放在湖边上,又左右望了望,发现还是没人,有些失望地离开了。
第二天林鸢去看时,放鱼的筐已经空空如也。
林鸢大喜过望,她开始每天都来一趟湖边,然后对着湖面说话。
大概是在别院里闷太久了,她单调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了这样不平凡的事物,一时间新鲜又好奇。
大到柴房的旺柴生了几条狗崽,小到下午看蚂蚁搬家用了多长时间,林鸢通通朝湖面唠叨出来。
于是别院的仆人都在传,小姐被关疯了。
可是那个少年再也没出现过,林鸢不免很失落,觉得他大概已经走了。
她只是太想有个可以说话的朋友。
正当她这天神情黯然地打算离开时,突然湖面一阵水花散开,水珠从少年长长的睫毛滴落,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凝在她身上。
“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