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酌与雪烬已经出了山庄,走在一处林荫间。
饶是那道士来得快,又在血契上设了追踪术,可这点伎俩逃不过雪烬的眼睛,她指尖微动,当即想破了追踪术时,犹豫了一下,又停住了。
“怎么了?”沉酌察觉出她的异样。
“血契想要施行,须得找到签订契约之人当场施法,如今杨小玉已经被你们救下,他们暂时找不到人。”
沉酌按此猜测:“他们找不到人,是不是血契就没用了?”
“不好说,虽然人不在跟前,可契约尚在,他们仍旧可以利用这点慢慢夺取杨小玉的性命,只是麻烦了些,对于施术之人折损更高罢了。”
沉酌轻微叹了口气:“好歹毒的手段,我猜他们为了不伤及自己,接下来会到处寻找杨小玉的下落。”
“不错,我正是想到这点,”雪烬唇角上扬,“但若是我们主动让他们寻到杨小玉呢?”
“主动寻到?他脑子向来转得快,眼神微动:“你是说……”
“不错,”雪烬打了个响指,“就是你想的那样。”
沉酌心领神会,而后指腹按在眉心苦苦思索:“总觉得我好像忘了什么。”
“蒋庆和李小伍!”沉酌总算想起来这俩被遗忘在世界角落的人,“他们说了会去找我。”
“放心吧,这会儿新娘子丢了的消息怕是已经传出去了,林家的人肯定会大张旗鼓以寻妾的名义去找,他俩听到消息自然会出来的。”
“他们不会有事,”雪烬指尖夹住薄薄的一页血契,“反倒是我们,该有事了。”
今夜下了场大雨,远方的山氤氲在水雾里模糊成浓墨般的形状。
单薄的茅草屋被风吹得可怜,窗扇呼啦作响,薛齐起身艰难地将木门关上。
那门看上去年久失修,也不知道能在这风雨中撑到几时。
狭小的屋内,小玉坐在桌边,她面前摆了两三个素菜,旁边点了根蜡烛。
这时,门突然从外边被撞开,风灌了进来,几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立在外边,他们腰间持刀,头戴斗笠,无声地站在雨中,而后他们往两边退了些,从夜幕中出来个道士模样的人。
小玉惊慌起身,由于着急她带倒了身后的凳子,薛齐赶忙将她护在身后。
“你们是谁?”薛齐问。
道士手里持了柄拂尘,脸颊消瘦,青袍朴素,若是不对上他那双隐隐透露着阴沉的眼睛,任何人都会觉得这是个仙风道骨的人物。
道士看了眼桌上清淡的饭菜,捏胡须笑了:“姑娘,有林府的佳肴不用,富贵不享,何必来这里吃糠咽菜?”
小玉害怕地捏紧了薛齐的衣袖,她鼓起勇气反驳:“我才不去什么林府,那钱是我继父欠的,契约也是他逼我签的。”
道士神情隐隐露出漠然,他手一伸,一张契约从小玉的怀中飞出来,乖巧地躺在他手心。
“这可由不得你了,贫道真的很好奇,究竟是谁助你逃的林府?又如何能有这等本事拿走契约?”
道士居高临下地看了眼薛齐:“一双鸳鸯倒是情深,不过你既做了林大人的妾,此举便是大逆不道。”
“来人,将他们一并带走。”
屋外雨下得更大,激荡起密密麻麻鼓点落地的声响,大门一关,那声响便远去了。
小玉和薛齐被押送进了山庄一个大堂内,二人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
“抓回来了?”头顶传来一个平淡而缓慢的声音。
“大人,事不宜迟,只差这最后一个了。”道士恭敬道。
那人踩着台阶下来,薛齐抬头看了一眼。
对方是个保养得极好的中年人,一身圆领广袖锦袍,织金纹履露出点边,细节处处彰显着身份的不凡。
林远山神态漠然地从他们身旁走过去,看都没看自己新纳的小妾一眼:“那就开始吧。”
“那他?”道士指了指薛齐。
林远山拂了拂袖子,满不在意:“拿去喂那些东西。”
旁边护卫将二人从地上扯起来,一帮人将小玉与薛齐带向大堂内两个方向。
“我不走!”小玉竭力挣扎,“你们要将他带去哪儿?”
听到这喊声,原本被押至一边的薛齐背影瞬间僵硬住,几乎本能地转过头来。
林远山眼底流露着讥讽的笑意:“本大人迎的妾室,竟在眼皮子底下上演一派情深?应该吗?”
说着,他的手按向柜子上一个青瓷器,转动了两下。
突然,大堂内两边的墙壁竟然缓缓打开,分别出现了两个幽深密道。
小玉与薛齐被强行推进了不同的地方。
密道中光线很弱,窄窄的一条通道十分幽深,蜿蜒到黑暗深处看不到尽头,脚下铺的地砖似乎是用一种特殊的材质做成,踩在上面有种沁人的凉意。
不知道走了多久,小玉被押着走到一扇石门前,道士将旁边一块砖按下去,石门缓缓打开。
一个偌大的空间出现在眼前。
四周摆满了夜明珠,散发着柔软的光,最里头放了梳妆台和一张矮桌,铜镜擦得明亮,发梳随意地放在案台上,仿佛它的主人只是刚刚用完,矮桌上还有未干的墨笔,将底下的宣纸染上黑迹。
小玉的视线凝在中间那张寒石床上。
上面躺了个女子。
黑发红唇,白皙的脸上透露着红润,她安静地闭着眼,仿佛只是睡着了。
身下的寒石床散发刺骨凉意,却未将她的气色削减半分。
林远山走到女子旁边,眼神中流露一丝悲悯:“小鸢,你若是做完了梦,也该醒来看看爹爹。”
地面用朱砂画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线条,顶上还挂了各种黄纸符文,那些线条集中到了寒石床下,如同血线一般隐了进去。
如果从上往下看,会发现这些线条和符文刚好形成了一个道家阵法,只不过细节处被改了许多,成了个处处透露着凶气的邪阵。
小玉被人推了一把,正好站在了阵法中央。
道士拂尘一挥,口中念念有词,下一刻,那些朱砂线好像有了生命一般,竟然动了起来,然后脱离地面疯狂涌向小玉,绑住了她的手脚。
而朱砂线的另一头蠕动爬上了女子冰冷的身体。
道士走到一旁,手指捻了个奇怪的姿势,他瘦削的脸颊一半隐在黑暗中,在光下的一只眼显得好似怜悯,然而另一边却绷紧到无情。
“以血契之约,送其寿元。”
他拂尘一挥,闭上了眼开始施法。
小玉在中央垂着头,她单薄地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任凭周身的血线疯狂飞舞。
突然,那些血线开始颤动,好似要逃离什么,然后一根接着一根崩坏。
道士猛地睁开眼,连林远山的表情也终于有了异样:“怎么回事?”
小玉缓缓抬头,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平静又不屑的笑容:“吸我寿元,不怕撑死?”
不过瞬息之间,那些血线接连分崩离析,顶上的符文开始剧烈颤抖,顷刻间这阵法便灰飞烟灭,空中残留着香灰与朱砂混合的味道。
林远山和道士终于后知后觉出不对来,道士运转术法勉力支撑,最后吐了一口血出来。
“你是谁?”道士目眦欲裂。
“小玉”掸了掸袖子:“我是……”
突然,寒石床的方向爆发出一阵亮光,这光亮顺着一丝残留的朱砂线飞向了伪装成小玉模样的雪烬。
不好!
她顿时感觉自己被一股极其强硬的力量拉向了寒石床,那处光亮得仿佛要吞没一切,女子依旧平静地躺在寒石床上,呼吸均匀。
雪烬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拉进了亮光中,她感觉自己在猛烈下坠,电光火石间,一双手拉住了她。
“师父!”
“你叫什么?”
“沧流。”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遥远的声音从未知的方向传来,好似沉入了平静深流,什么都听不清了。
雪烬睁开眼。
头顶是流苏床帐,屋外有鸟儿啼鸣,深秋的枫叶从窗边飘了一片进来,落在一本诗集旁边。
这是哪儿?
她觉得有些头疼,揉了揉太阳穴,然后下床走到梳妆台前。
铜镜中出现一张年轻而姣好的面庞,杏眼明澈,乌发红唇,一头青丝如瀑散在肩头,天然去雕饰。
只是镜中人眉眼间似有淡淡的哀愁,一袭碧水青烟罗裙衬得她单薄又缥缈。
这是雪烬的脸没错,但又不是她。
雪烬从不会有这样的神情,她向来平稳且自信,没什么事可以令她神思惆怅。
有人推门进来,是个丫鬟模样的女子,手里端了个盘。
“小姐,该喝药了。”
盘上的碗散发着中药独有的苦涩味道,雪烬暗自皱眉,刚想拒绝,没想到她自己突然开了口:“放那儿吧,我等会儿喝。”
怎么回事?她怎么不受自己控制了?
丫鬟走了出去,雪烬眼睁睁看着自己端起药碗,将它洒在了窗边一盆秋海棠中。
那盆秋海棠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碗这样的苦药了,长得格外蔫儿了吧唧。
“她”坐在窗边,对着窗外火红的枫叶愣神。
外头是个很大的院子,白墙红瓦,假山林立,连林木的枝叶都修得格外精细,可见主人是个十分雅致之人。
只是院子十分空旷冷清,除了鸟叫声,再没别的声响,仿佛一切都在秋日的寂寥中成倍放大。
雪烬感觉自己心中密密麻麻涌起了一阵难言的孤独感,这种感觉令她感到陌生且不适,她试图压下去,却怎么都难以消除。
雪烬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不过是目前这具身体的一个看客,她想起那阵亮光,应当是自己的元神被某种力量困在了这具躯壳中,只能与“她”同感而不能掌控。
雪烬心情有些不美妙,这种感觉可真糟糕,有史以来第一回。
如果没有猜错,这个独坐窗边的女子,应该就是血契的主人,寒石床上沉睡的女子——林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