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层叠的树叶，在林间的小路上投下斑驳光影。
蒋莱抱着那本从天空岛取出的笔记本，漫无目的地踩着光斑前行，靴底踩过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刚才，在她召唤出传送门的时候，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想去找方觉和史逸阳的。这个下意识的反应，连她自己都感觉到了惊讶。
可眼下，在她眼里，竟只有这二人才是真实存在的。好像只有靠近他们，她才能找到一点踏实的感觉，才能确认自己也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的...
而在被伊芙打了个岔后，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不能在“上班时间”频繁跟在方觉身边，以免让方觉意识到，她可以自主离开天空岛，从而得寸进尺找更多的借口，想方设法把自己拴在他的身边....
“啪”的一声，蒋莱无意间踢飞了一颗挡路的石子。
她的视线跟着石子一路滚落，竟意外在远处满是荆棘的灌木丛中，看到了一道正在挣扎的黑影。那身影并不清晰，但明显是个成年人大小。
蒋莱不愿在此时再生事端，后退半步，正准备转身离开。
却突然听到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哎哟我去！”
一个身影以极其狼狈的姿势从灌木丛中扑了出来，重重摔在小路中央，砸起了不少落叶。
蒋莱条件反射地又向后退了一步，双手将笔记本抱得更紧了。
等到扬起的枯叶落定，她才看清，眼前的人，竟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玩家....
眼角布满皱纹，花白的头发间夹杂着细碎的枯枝和树叶，脸上还有两道新鲜的划痕，正渗出丝丝血迹...
尽管知道这只是在游戏里，尽管这个玩家的皮下可能是个叛逆的小屁孩...
但当一位老婆婆以这样狼狈的姿态扑倒在面前时，蒋莱也真的很难视若无睹地直接走掉。
“那个...”蒋莱皱着脸，犹豫着向前挪了一小步，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地上的老人听到动静，在地上扑腾了两下，艰难地扭过头来。
当看清蒋莱的面容时，那双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哎呀妈呀，你不是那谁吗，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你也来晃悠啊。”
蒋莱：.....
东北玩家，活人感确实很足。
她眨了眨眼，下意识清了清嗓子，嘴角扯出一个客套的微笑，“你还好吗。”
老人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满身狼狈，却好像全然不在意，只是随意拍打着身上的草屑，“没啥事，就是卡了一下。”
说着，她扒拉了两下乱糟糟的头发，突然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那谁...姑娘啊，在这，也能许愿吗。”
“许愿”二字像一盆冷水浇在了蒋莱头上。
方才因为东北口音而莫名放松的神经瞬间又绷紧了。
无人的山野，突然出现的玩家，直奔主题的许愿....对方的手段，未免太过拙劣了一些，连演都不愿意演了吗。
蒋莱感觉后背泛起一阵凉意。她警惕地环顾四周，会不会有双眼睛正躲在哪颗树后窥视着这一切。
想到这里，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冷了下来，“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蒋莱看着老人的嘴唇一张一合，心情复杂得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一时之间，她既期待玩家能够提出特殊愿望，让她拒绝，来验证自己关于失忆的推测。
又希望玩家可以只提出一个普通不过的愿望，证明自己没有被时刻监视，让她能在弥天大网之下，偷得一丝喘息之机。
只是....
老人的心愿，出乎蒋莱的意料，“可以给我一些花肥吗？”
精神紧绷的她，在听到这样的愿望后，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啊？”
老人慈爱地看着蒋莱，一点都没介意NPC的迟钝，而是好脾气地重复着，“可以给我一些花肥吗，姑娘。大概这么大小的袋子，多半袋儿就可以。”
说着，她用手在愣神的蒋莱面前比划了起来。
蒋莱确实没有想到，在她的两种预设下，老人会给出第三种可能。
——许一个她根本无法实现的愿望。
这又是什么路数？
蒋莱谨慎地打量着眼前的老人，对方朴实的衣着和真诚的眼神，确实看不出任何破绽。
她小心翼翼地回答着，“抱歉，这个我很难帮你达成。”
这是实话。
并非是蒋莱为了防止继续丢失记忆，而刻意拒绝帮她完成心愿。
而是...她确实没法变出什么花肥来。
“你都没有啊，那这不是坏事了吗这不是。”得到否定答案的老人长长叹了口气，像是十分失落，一边重复着“坏事了”，一边头也不回地冲进另一片林子。
蒋莱站在原地，看着老人的背影消失在树丛中。她屏住呼吸，直到林间的脚步声完全远去，才确信对方是真的离开了。
一个奇怪的愿望，她没能帮忙实现，脑袋里也顺理成章地没有出现“滴滴滴”的声响....
蒋莱满心犹疑地取出笔记本，纤细的手指逐页翻动着。她的目光从笔记的第一行，逐句阅读到了最后一行。直站到脚有些隐隐发麻，才缓缓合上本子。
记忆和笔记中的所有内容，都对得上。
蒋莱望向老人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也许，真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她重新抱紧笔记本，继续沿着山间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任由思绪随着脚步飘远。
-----
天色渐暗。
蒋莱站在传送门前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抱着怀中已经温热的笔记本，脚尖轻点。
她迈过传送门，出现在了旋转木马附近的草地上。
围栏外，史逸阳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脸上盖着一片巨大的芭蕉叶，听鼾声是睡得正香。
而蜷坐在他身旁敲击键盘的方觉，在传送门出现的下一秒起，就目不转睛地将视线落在了蒋莱的身上。
“下班了。”方觉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惫，但嘴角还是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蒋莱点点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
看来不只是她，三个人今天都过得不太轻松。
“唔...”史逸阳被动静惊醒，懒洋洋地扯下脸上的叶子，扫了一眼蒋莱，便目光呆滞地望回了渐暗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
“睡着了都....兄弟，别怪哥哥不能陪你，这鬼地方，明天我高低是不可能再来了。”
方觉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合上电脑，扶着后腰缓缓站起身。
蒋莱看一眼都能感觉到他浑身酸痛，可他偏又非要装作若无其事，只十分嫌弃地对史逸阳说道，“不是你有劲没处使非要爬树的时候了。”
史逸阳慢吞吞地坐起来，有气无力地回击，“哥哥认清现实了，在这破地方，你确实比我有用那么一点点。”
他说着还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方觉撇着嘴，趁史逸阳不注意时，又偷偷揉了揉后腰。
蒋莱也假装没看见，目光暗戳戳地向四周打量起来。
旋转木马周围十几米的范围内，被围栏保护的区域完好如初，而围栏之外，简直像被轰炸过一样...可谓是一片狼藉。
数不清的地洞，或深或浅，每一个都是史逸阳努力过的证据。
甚至于，不远处高耸的树木之上，一条长长的藤蔓从枝头垂下，尾端却诡异地悬在半空中....
细看下，才能分辨出，藤蔓腾空的形状，隐隐在旋转木马上方衬出了一个全然透明的半球形光罩。
而在夕阳光照的折射下，蒋莱还能隐约看到那半球形光罩顶端带泥的鞋印....
蒋莱眼角抽了抽，下意识看向史逸阳的鞋底，确实还沾着半干的泥渍。看起来确实是忙了一天，刚刚才歇下。
史逸阳挣扎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让方觉拉他一把。
方觉视若无睹，反而缓步走到蒋莱面前。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她怀中的笔记本上，“怎么，你也加班？”
蒋莱下意识地将手覆在笔记本上，没有回答。但也好在方觉身后骂骂咧咧的声音足够大，才没有让她的沉默过于突兀。
“方觉你个兔崽子...眼里只有女人！不对！眼里居然他妈的是个NPC？！我没有NPC重要吗！！”
方觉深深吸了一口，不得不满脸不耐烦地回身，动作粗暴地将地上的人一把拽起，“吵死了。”
颤颤巍巍的史逸阳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指着方觉的鼻子控诉，“你就知道跟我横，你这脾气，啥样人能找你啊，就是那NPC都不能找你。”
“用不上你操心。”方觉“嘁”了一声，捏着手上的笔记本电脑，招呼起了蒋莱这个“司机”，“走吧，女师傅，回家吃排骨了。”
听到“回家”两个字，蒋莱多看了方觉两眼，她好像已经没有像前两天那么抵触，这样没有边界感的话了。
指尖微动，传送门刚刚出现。
蒋莱却突然想起怀里的怀表，赶忙喊道，“等一下。”
方觉明显怔住了。
也是，毕竟这是几天以来，蒋莱第一次表达自己的想法。
他不习惯地抬手摸了摸脖子，探究的目光在蒋莱脸上转了转，像是有些纳闷，但语气依旧很有耐心，“怎么了？”
“帮你们。”
蒋莱简短地回答，从身上取出怀表，本着多说多错少说多做的态度，向小葵的方向送了送。
方觉看着她手中的怀表没有说话，倒是史逸阳凑了过来，话里话外都是打趣的意思，“兄弟，这就是你说的，你的女神，能帮上的忙？”
他促狭地笑着，手还毫不见外地伸了过来，作势要捻起怀表的链子。
见状，蒋莱赶忙撤了半步，方觉同时用肩膀狠狠撞了史逸阳一下，“人家叫神女。”
史逸阳被撞得一个趔趄，捏着嗓子学舌，“人~家~叫~神~女~。爱谁谁，她手里这玩意能有什么用。”
“甭理他，按你的想法做。”方觉好言安抚着蒋莱，同时给了史逸阳一个警告的眼神。
蒋莱没有理会两人的斗嘴，径直走向围栏。
她没妄想过，只用一块怀表就能搞定小葵。
她的原意，也只是把这块表挂在围栏上，想着这或许可以让日夜不停的小葵，能对时间产生一些更清晰的认知。
却不想，防护罩的范围竟然延伸到了围栏处。几次尝试后，怀表总是从光滑的栏杆上滑落。
最后她只能退而求次地蹲下身，想将表链拴在围栏的横木上。
可她才刚刚开始系链子，旋转木马的速度却突然明显慢了下来。
蒋莱惊疑地抬头，就连身后迅速靠近的两道脚步声也没能让她挪开丝毫视线。
因为。
她看到。
小葵，自己从旋转木马上下来了。
蒋莱蹲在围栏边，膝盖抵着潮湿的泥土，目光紧紧锁定在小葵身上，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一点一点向围栏靠近。
直到他在距离围栏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昏暗的天光下，旋转木马的灯光在小葵身后准时亮起，让眼下的场景变得更加诡异。
而小葵就这样背对着绚烂的灯光，视线越过蒋莱的肩膀，望向她身后的方觉和史逸阳。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衣角，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警惕和提防。
“走走走，咱俩走远点。”史逸阳在这种时候格外机敏，声音也压得极低。他拽着方觉，不由分说地将人往后拖了几步。
蒋莱没有回头去看。
但她知道，几步开外的两个人，一定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而在这片山林中的某个角落，那个假蒋山可能也正在暗自监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至于“外面”，更是毫无疑问。此刻一定会有很多双眼睛趴在显示器前，目不转睛地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她艰难地吞咽着口水，静静地看着小葵再次靠近。
“姐姐。”
孩子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他在围栏里蹲下身子，仰起小脸看向蒋莱，那双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
而更令人意外的是，他的小手竟毫无阻碍地穿过围栏的间隙，伸到了蒋莱身前，掌心朝上，手指微微蜷曲。
蒋莱怔怔地看着这只不大的手掌。
为什么。
为什么这块怀表，可以让小葵自己从旋转木马上走下来？
“女神！怀表！给他呀！”史逸阳压抑的气音从身后传来，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
小葵听到了史逸阳的话，意外没有做出应激的反应，而是将手又往外伸了伸，指尖几乎要碰到蒋莱的膝盖。
这个动作带着某种奇怪的笃定。
蒋莱的心跳突然加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在心底蔓延。
她总觉得眼前的事情并没有索要怀表那么简单。可聚焦在她身上的视线，不允许她退后。
她只能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状态，一手仍用泛白的指尖抱紧笔记，一手拎起怀表，缓缓放向小葵的掌心。
表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怀表在空中轻轻跌下，落入小葵的掌心。
而就在怀表接触到小葵的刹那...
“滴滴——滴——滴滴——滴——”
一阵剧烈而急促的电子音突然在蒋莱耳边炸响。
卷土重来的蜂鸣声让蒋莱紧紧皱起眉头，再次下意识晃起了脑袋。
可这一回，声音却没有消失。
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围栏、小葵、远处的木马，一切都在扭曲旋转...
蒋莱似乎听到身后传来方觉的声音。
她的指尖逐渐失去力量，写满她记忆的笔记本也从臂弯中滑落，在意识彻底坠入黑暗之前，她的脑海中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
——糟了。
——瞒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糟了。瞒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