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莱垂着头，盯着摊开在腿上的笔记本阵阵出神。
她的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页边缘，一点一点梳理着发生过的事情。
第一次听到这古怪的声音，是在通灵人的帐篷里。她刚向通灵人倾诉完那个梦境，就被闯入的玩家打断。情急之下，她当场满足了几个玩家的愿望...
随后，当她回到木屋与假蒋山通讯时，关于梦境的细节就已经变得模糊，只余下一丝方觉在电话里那几句模糊对话的记忆。
第二次听到这声音，同样是在通灵人帐篷里。
那天早上，她刚向假蒋山倾诉完方觉和史逸阳的异状，紧接着就撞见一个想换脸的玩家。她顺手完成了他的心愿。
再一转身，她想请通灵人为自己解惑时，便连同当时想问的具体问题，都忘得一干二净。至于当时忘记的到底是什么，她至今还都没有头绪...
第三次听到，则是在天空岛的书房里。
服务器崩溃，她强行将一个滞留玩家踢出游戏。当天下午，关于梦境的最后一丝记忆，也就是与方觉在车上通话内容，都被她遗忘了....
自打救下方觉，那段被遗忘的通话内容重新浮现。这段记忆丢失的过程，也渐渐在蒋莱的脑海中清晰起来。
她尝试着推敲起，古怪声音前后几次出现时的共性条件。
帮玩家实现心愿就会丢失记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否掉了。
她每个月需要应对数以万计的玩家，倘若达成玩家心愿就是丢失记忆的开关，那她的脑袋早就该被格式化了...
蒋莱对过往丢失记忆的过程几乎毫无察觉，而仅从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上做推测，也确实很难发现端倪。
她拧紧眉头，强迫自己回溯刚刚那个玩家进入云顶花园后的每一个细节。狂奔而来，气息不匀，目标明确...
他气喘吁吁着急地赶来，就是为了许愿升级材料。
这升级材料...到底哪里特别？！！！
听到回旋楼梯传来平缓的脚步声，蒋莱顿了顿，抬眼看向取到怀表，再次回到云顶花园的伊芙。
她收敛心神，斟酌着字句，状似无意地问道，“伊芙，我突然有点纳闷，玩家直接索要具体的升级材料，这种许愿方式，真的合理吗。”
伊芙渐渐递出手中的怀表，清晰答道，“不合理。”
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蒋莱愣了愣。
她下意识顺着伊芙的话头追问下去，同时，暗自观察起伊芙的反应，试图从这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寻找答案，“你也觉得这会破坏游戏平衡吗，因为大多数玩家都许愿金币...”
明明是自顾自地说着，蒋莱却像是突然给一团乱麻的思绪，寻到了一个捻不起的线头。
伊芙的声音毫无起伏，“官方宣传中从未提及，玩家可以提出个性化的需求。目前玩家提出的所有特殊心愿，均属于非法程序进程。”
这次的回答，依旧超出了蒋莱的想象。
“非法程序？！”蒋莱的声音拔高，“你的意思是，这是游戏BUG？”
伊芙歪了歪头，“你可以这么理解。我已多次向服务器提交异常报告及修复请求，但该漏洞目前尚未被修复。”
蒋莱咬了咬下唇，毫不犹豫道，“你说的那个官方宣传，发给我看看！”
伊芙皱了皱眉，她转过头向回旋楼梯的方向看了很久，像是在确认，一时半会真的不会有玩家光临，而蒋莱此时摸摸鱼，一时半会也确实不会影响到工作...
蒋莱见她犹豫，立刻双手合十，冲着她拜了又拜，“求你了，伊芙！就看一下！”
伊芙收回视线，带着一丝不情不愿地妥协，她找出帖子，发送给了蒋莱。
而得寸进尺的蒋莱收到帖子，又晃着手拜了起来，嘴里央求着，“好伊芙，帮我在楼梯边上蹲会，有人来了就提醒我。”
伊芙又与蒋莱僵持了五秒，才迈着沉重地步子，缓慢地挪到回旋楼梯口，蹲了下去。
蒋莱：“....”
一个会跟她科普非法程序，还这么轴的NPC...是假蒋山眼线的可能性，似乎正在急剧降低。
只是，此时的她也顾不上研究伊芙了。
光屏就在眼前，蒋莱手指快速滑动，翻找到“神女许愿”的官方介绍页面，从上到下仔细地阅读起来。
在众多夸张的福利宣传之中，蒋莱的目光停在了一张不起眼的活动海报上。
那海报的最下方写着一行十分不起眼的浅色小字，【注意！天空岛神女可以完成玩家的心愿哦~（每个ID每月可领取一万金币，或“神女的礼物”一份）】
神女的礼物？一份？
蒋莱看着这七个字，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几个字，于实际情况而言，并不能称得上贴切。
这样的描述看起来，更像是玩家被动接受随机掉落的惊喜，而非主动提出天马行空的心愿。
她继续翻找，还看到官方账号在新手指引中，特别建议玩家优先选择找神女许愿金币，以免耽误探索进度....
除此以外，她没有找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滑动着光屏的手指一转，她点击在了玩家论坛的搜索框上，输入了“神女的礼物”。
【搜索结果：0条。】
蒋莱对着眼前的页面，思索了片刻。
她瞟了一眼不远处的伊芙，手下将论坛退回了登陆界面，以游客的身份进入后，重新搜索。
【搜索结果：123574条。】
密密麻麻的帖子标题瞬间挤满光屏。
蒋莱一窒，指尖冰冷。她点入了最近的一个玩家发帖。
【帖主：谁懂啊家人们，服务器崩溃的时候去天空岛许愿，本来想试试官方会不会在神女的礼物里塞点补偿，结果神女给我送出游戏来了！！】
【玩家354685：？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说！服务器都维护好了！】
【帖主：不怪我啊，服务器崩了论坛也抽风，我的帖子一直发不出去。[委屈巴巴].GIF】
【玩家18555：你这礼物好歹靠谱。服务器崩溃前，我在通灵人帐篷里碰见神女了，本来想许愿金币来着，结果手滑选成神女的礼物，这丫直接给我换了张脸，现在还没换回来呢！[新脸].JPG】
【玩家382573：不厚道的笑出声，不过神女怎么老去通灵人的帐篷啊。】
【玩家273686：？我以为神女的礼物是开服的限时活动，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选项？？？】
【玩家287054： 1，同问，是不是得完成什么前置任务，才能有神女的礼物啊？】
【玩家254365： 1，从来没见过。】
蒋莱看着满屏的“ 1”，呼吸不由得加快了些。
在绝大多数玩家眼中，神女的许愿，只有“一万金币”这一个固定选项。所谓的“神女的礼物”，根本没有出现在他们的交互界面上。
而极少部分玩家手中的被动选择权，到了她面前，全都变成了主动表达的各种诉求。
也就是说，玩家眼中的许愿过程，和蒋莱眼中的许愿过程，并不相同，甚至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平行世界。
那些玩家提出的升级材料、换脸、送出游戏的五花八门的心愿，全都只存在于她蒋莱一个人的认知之中。
巨大的荒谬感包裹住了蒋莱，那小葵用愿望帮她救下方觉，又是怎么回事。
此刻，蒋莱竟觉得，眼前这个望不到边际的游戏世界，就好像是假蒋山为她特意搭起的戏台。
其间种种，真真假假，都是提线人想让她看到的。
而蒋莱想到了长久以来通讯另一端传来的虚伪关怀，又看向不远处蹲在回旋楼梯旁的伊芙，她只感到阵阵寒意。
在这座巨大的虚拟牢笼里，唯一能确定的真实的存在...
竟只剩下游离于《云端之眼》游戏体系之外的，方觉和史逸阳了。
这个认知让她不寒而栗，又生出一丝抓住浮木般的迫切。
蒋莱将笔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指尖凌空一划，召出了传送门。去哪里都好，她必须立刻离开这个随时有玩家冲进来许愿的地方了。
空间波动惊动了蹲守的伊芙，她霍然起身，“你要去哪里。”
“我...”蒋莱不敢盲目相信眼前的伊芙，便随口扯了个理由，“有点急事，需要出去处理一下。”
伊芙的眉头瞬间拧紧，又开始了说教。
蒋莱赶忙抬脚想逃，却又突然听到伊芙说，“你要将那本笔记带出去吗。”
蒋莱的脚尖悬停在传送门的光晕边缘，身体瞬间僵住。她缓缓转过头，看向伊芙，眼中充满了惊疑，“你说什么？”
伊芙直视着她，一字一顿，“不要带你的笔记出去，这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蒋莱侧过身，绕开传送门，快步走到伊芙面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面前的NPC像是卡起了BUG，只是一味的重复，“天空岛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对于蒋莱的追问，她置若罔闻。
蒋莱捏着笔记本的手紧了紧，她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敞开了的传送门，又转回头看向伊芙。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地思考。片刻之后，她说，“伊芙，帮我再备份一套电子档，现在。”
伊芙的复读戛然而止。
她接过笔记，翻动起笔记本的纸页，十分利落地在原地做起了电子备份。
蒋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锁住伊芙翻动纸页的手和那本承载着她记忆的笔记，警惕着任何可能发生的异常。
但好在，什么都没发生。备份完成，伊芙将笔记本递还给了她。
蒋莱一把拿回本子，紧紧抱在怀里。
她不再看伊芙一眼，决绝地转身，身影瞬间被传送门的光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