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莱的眼前看不到任何东西。
明明意识已经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可大脑却又始终清醒且牵动着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
这疼痛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她,她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而她写满记忆的笔记本,此刻就躺在距离方觉几步之遥的泥土地上。
方觉只要稍微挪动一下脚步,只要他那该死的好奇心战胜了理智那么一丁点,只要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笔记第一页的第一行....
那她这几天就白演了!
“动一动,快动一动。”蒋莱拼命集中意念,努力尝试挣扎着阖眼,又睁开,阖眼,再睁开....却都徒劳无功。
而就在她绝望地试图在黑暗中迈出一步时,激烈的争吵声猛地传来。
“......”
“放任舆论发酵,公司养你们吃白饭的吗!”一个气急败坏的男声咆哮着。
“闭嘴吧!”另一道尖利的声音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带着嘲讽和鄙夷。“这种话从谁嘴里说出来都行,唯独你不行!前天该解决问题的时候,你在哪呢?谁知道你当时是睡在哪个女人的床上呢!!”
男人像是被戳中痛处,声音拔得更高,“说的什么屁话!我他妈哪知道天空岛是真的有问题?....”
紧接着,是肢体碰撞的闷响和一声压抑的痛呼。
有人动了手。
就在这混乱的节点,蒋莱眼前的黑暗突然消失不见。
刺目的光线涌入,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眩晕和失重感。眼前不再是那片幽暗的森林,没有泥土的气息,也没有方觉...
映入眼帘的,是摇摇晃晃还光线昏暗的电梯轿厢,头顶老旧的照明灯管还正在发出嗡嗡的低鸣。
她正在一部运行中的电梯里。
时空的错位让蒋莱几乎宕机,她本能地想顺着右边激烈的动静转头去看,可身体却纹丝不动。
不仅不动,她的视线还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完全不受她控制地转向了左边。
带着陈旧划痕的电梯轿厢门上,镜面清晰地映照出视角主人的模样。
镜中的女人穿着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向上挽了两折,露出一截过分纤细的手腕,和银色的女士手表。
长发被一只素色的鲨鱼夹潦草地盘在脑后,几缕带着弯的碎发从耳后垂落在颈侧,下颌线绷得很紧,像是在压抑怒气。金丝眼镜后的那双满是血丝的眼里,此时全是不耐烦。
蒋莱的意识像是被冰水浇透,瞬间清明。
这是...蒋莱。
现实世界的蒋莱。
是她从未见到过的,自己的成熟模样....
还在意识深处无法动弹的蒋莱则突然意识到,她此时以第一视角观看到的一切,可能都是她曾丢失的记忆。
镜中的女人嘴唇微微动了,声音中带着浓浓倦怠感,“吵死了。”
两个西装革履却面红耳赤的男人,举到半空的拳头同时僵住了。电梯轿厢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电梯缆绳运行的微弱摩擦声。
片刻之后。
“蒋工。”那个刚才还在咆哮的男人,此刻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个天空岛...不会真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大问题吧?”
蒋莱的视线,或者说,过去的蒋莱的视线,转向了问话的男人。
“问我?”蒋莱的尾音上扬,“张总。公关这两天,您连项目图纸都没让我碰到。现在您问我,它有没有问题?”
被称为张总的男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唇嗫嚅着还想说什么...
“叮!”电梯抵达的清脆提示音响起,金属门缓慢开启。
29楼到了。
电梯门外,一位穿着素色家居服的女士,早已安静地等在那里。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电梯内的三人,带着一种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提防。
张总立刻像变了个人一样,脸上瞬间堆满热情的夸张笑容,一个箭步跨出了电梯,双手也热情地伸了过去。
“哎呀!小葵妈妈!可算是见到您了!真是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小葵妈妈。
听到这四个字,意识中的蒋莱心下一凛,突然想起了方觉在别墅里播放的视频片段。
因小葵而陷入黑暗后看到的记忆,果然,是关于小葵的吗...
记忆中的蒋莱迎上小葵妈妈带着探究的目光,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礼貌地点了下头,权当打过招呼。
随即,她的视线便冷淡地移开,仿佛只是想做一个背景板,完成任务。
张总和刚刚大打出手的同事,一左一右簇拥着小葵妈妈,嘴里说着客套话,半推半就地走进了玄关。
他们自然地落座在看起来有些陈旧的沙发上,一刻不停地套起了近乎。
蒋莱则慢悠悠地落在最后,反手轻轻合上门。她没有立刻走向沙发,而是站在玄关处,观察着这个不大的居所。
客厅的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除了必需的桌椅沙发,几乎看不到任何带有生活气息的装饰品。没有绿植,没有挂画,没有温馨的小摆件。
铺天盖地的金色的和红色的,密密麻麻贴满了整整一面墙的奖状,压在狭小的空间里,透出一种诡异的压抑和死气沉沉。
沙发上很快传来了三人在在客套后的直入主题。
“小葵妈妈,我们几个今天冒昧登门,就是想跟您好好商量商量....就是网上传的那个关于天空岛的短视频的事情!”
小葵妈妈的声音如视频中一般泼辣,而她说出的话,却让意识中的蒋莱有些惊讶。
“我猜到了你们会来。我是个家庭主妇,不懂你们生意场上的弯弯绕绕,也不懂那些公关套路。你们直接开个价吧。”
不客套,不兜圈子。一手交钱一手消灾,倒是让人高看一眼的清醒直接...
显然,记忆中的蒋莱也是这样想的。
——因为蒋莱眼前的视线,突然转到了小葵妈妈的身上。
而这出乎意料的果断,显然让张总和他旁边的负责人愣住了。他们的眼神开始闪烁,兜起了圈子,毫不掩饰想要压价格的心思,跟小葵妈妈打起了马虎眼。
蒋莱看到眼前的视线再次移开,扫过张总那张堆笑的脸时,视线极其短暂地向上翻了一下,然后迅速落回原处...
应该是,一个毫不掩饰的白眼。
意识中的蒋莱:“....”
工作时间长了以后...她的性格会变成这样吗。
还真是跟方觉那家伙,蛮像的...
意识中的蒋莱刚冒出这个荒诞的念头,属于蒋莱的声音便打断了张总蹩脚的铺垫,“不好意思,方便借用一下卫生间吗。”
小葵妈妈闻言,立刻把注意力从张总身上转过来,点了点头,“请便,走廊左边第一间就是。”
张总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试图重新抓住小葵妈妈的注意力。
蒋莱没有理会他,随手将衬衫袖口又向上卷了卷,便走向了走廊。
她的视线不经意扫过开了道缝的卧室门,却意外看到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瓜,正趴在门口凝神听着客厅的动静。
——是小葵。
蒋莱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很想凑过去亲自搞明白,小葵和怀表为什么会成为把她带回这段记忆的开关。
然而,她能感觉到这个身体的视线,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迅速转开,脚步也没有丝毫的停顿,径直走进了卫生间。
蒋莱:......
她不喜欢小孩。
记忆中的她,对小葵,有近乎本能的逃避....
两分钟后,蒋莱从卫生间走了出来,视线像是忍不住地再次扫过那个卧室门口。
小葵还站在那里,矮了半头的身子倚着门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神没有游戏中那样亮着星星,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和一丝令人寻味的审视。
蒋莱看到视线瞥了一眼客厅的方向,像是在原地做了下心理建设,才脚尖一转,几步走到了卧室门口,缓缓蹲了下来,平视门内的小葵。
她的声音刻意压低了,“是你算出了天空岛的结构问题?”
小葵看了蒋莱半晌,向后退了半步,将门打开了一些,像是在邀请蒋莱进入他的卧室。
记忆中的蒋莱想追问什么,可就在她嘴唇微启的瞬间,视线便被小葵身后的房间牢牢钉住了。
这不是寻常孩子房间该有的样子。
占据整整一面墙的,是巨大而沉重的枣红色实木书柜,款式古板,像是老学究。书柜里塞得满满当当,全是厚重的大部头书籍,书脊上的书名,更是晦涩难懂。
如果不是书柜旁边,突兀地露出一角铺着星星图案床单的小床,蒋莱几乎以为这是一个老派学者的书房。
她看到自己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跟着小葵走进了卧室。
小葵很安静,引着她走向窗边那张和孩子体型不太相称的宽大书桌。
桌上放着一沓卷了边的演算纸,上面绘制的草图,像是天空岛独特的连接结构。
意识中的蒋莱心跳骤然加速,迫切地想让记忆中的自己走快些,早些看清那些草图上的每一个细节。
小葵则走到书桌旁,双手搭在桌沿上,微微仰着头,目光安静地落在那些演算纸上,像是在等蒋莱验算他的计算结果。
这时,蒋莱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是要让我看吗?”
小葵点了点头,幅度很小,随后把身体往旁边让了让。
蒋莱迈步走向窗边的书桌,脚步很轻。意识中的蒋莱则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看到的一切,想要保证自己在看到演算纸的第一时间,就开始逐个验算那些复杂的公式。
而就在记忆中的蒋莱拉开那把沉重的木椅,准备坐下身时,视角在落座的瞬间,无可避免地落向了书桌侧对着的窗户。
窗外的景象,是老旧高层居民楼之间狭窄的楼间距,灰扑扑的墙壁,以及远处楼下一个小小的社区儿童游乐区。
蒋莱能从这个视角,看到滑梯,秋千....和一抹突兀的粉色。
粉色的。
旋转木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