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我看了眼她的手机。她妈妈又给她发了消息：“小小，记得去看看你爸爸。”
上次见到他们，还是八年前，考上大学那年。是的，即便是考上大学，和父母吃顿饭，她都不敢面对，即便精心准备了很久，真的要相见的那天，她不敢醒来了。所以，是我是和他们吃的这顿饭，进行了一番寒暄。我要装成她那副样子，用她说话的语气，和她父母吃饭。很奇怪，虽然同用一副身体，我对她父母却没有什么感情羁绊。看到他们，心里也涌不起什么波澜，无论爱恨。
这次大概又是这样。她就是这样，承受不了太过强烈的感情，爱也罢，思念也罢，悲痛也罢，都需要我来替她承受，她习惯了躲在我的身后。
即便是这样，还不自量力，大言不惭，要杀死我。杀死了我，这个世界，谁替她开路呢？
萧远回去的路上，一直默默开车。我时不时拿话逗他，他挤出几个微笑，算是回应。
“萧医生，不要不开心了。你放心吧，我死不了的。”
萧远叹了口气。
“小小，我只是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是对你最好的。”
“萧远，你喜欢的是我，不是她。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什么我和她本来就是一个人，我和她本来就是一体的。她在你那里看病三百多天，你对她心动过吗？你对她催眠过那么多次，她的内心世界全然向你敞开的时候，你有兴趣去探索吗？她出了意外，你慌乱过吗？她生病了，你会难过吗？萧远，你的喜怒哀乐，不是在我出现之后，才被拨动的吗？”
我拨了拨他的头发，伏在他耳边吹了口气：“萧医生，你爱的人，只是我。不是她。”
晚上萧远用红酒烩牛肉，配上蒸的香喷喷的芝麻米饭，还炒了清脆的芦笋，又开了一瓶清甜的朗姆酒，我吃的快活，他却吃不下。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着他痛苦，我居然有点快乐。
这是代价吧，爱上我的代价。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可是很值得，不是吗？
萧远抱着我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一起看一本摄影画册。这是我之前在出版社画漫画的时候买的公司新出的一本画册，里面尽是世界各地的绝美风景。
“萧医生，你今年休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这里好不好？这个峡谷看着好漂亮。”
“嗯，好。”
“你什么时候休假呢？”
“我们很忙，休假比较难，也很难休的久。让我想想，安排好了，我就告诉你。”“
“最起码要十天，不然玩的不尽兴。”
“小小，你之前，有过爱的人吗？”
我眉心一蹙，打量着他：“萧医生，怎么忽然问这个？”
“之前，你有提过……”他沉吟了一下，“她有提过，我并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曾经有过多少段恋爱，爱过多少人，被多少人爱慕追求。”
“她的意思，或许，我根本不爱你。”我歪了歪头，“这样，说不定你就能更干脆麻利地治好她的病？”
“我不知道。但是，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能和我说说，你的过去吗？”
“我的过去，你不是都知道吗？作为我的心理医生，你不是已经花了三百多天，倾听了我的全部过去吗？”
“可那不是你的过去。在你清醒的时候，你曾经做过什么？你喜欢什么？爱过什么人？受过什么伤害？”
“我没有过去。萧医生，我只是今天。只有现在。只有此时此刻。我是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我今天睡去，就不知道明天会不会醒过来。我的世界，只有一个点，不是一条线，也不是一个平面。我只能抓住现在。过去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未来也没没有。”
我的手指抚上萧远睫毛，他的睫毛浓密修长，在我手指尖轻轻颤动。
“可即便这样，你不还是爱我吗？”
我用手蒙住萧远的眼睛，低头轻吻他。
爱不是能控制的，能考虑的，能思索和度量的。你会被爱控制，却控制不了爱。
因为她把漫画社的工作辞掉了，我最近也没了工作的心情，只想着和萧远去旅行，索性就到处逛逛，买买旅行需要的东西。治疗我还是按部就班，准时去楚医生那里报道。
楚医生似乎对第一人格迟迟不醒来并不焦虑担心，他不痛不痒的给我开药，催眠，治疗后闲聊。偶尔，会聊起萧远。
“我表弟最近瘦了不少，感觉精神也不太好。以前多精神一个小伙子啊，可惜了。”
“没有吧，我觉得萧医生还是和以前一样帅。”
“他心里折磨着呢。”
“为什么？”
“你觉得呢？”楚汶泽一边泡茶，一边看着我，唇边泛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笑意，“你觉得他是为什么痛苦呢？”
“因为爱情吧。爱情总是让人痛苦。”
“是么？”
“是吧。”
“也许吧。爱情的存在，是会让人痛苦。可怀疑爱情是否存在本身，大概更折磨人。”
周末晚上，我翻出了她爸爸的手机电话，准备拨过去。小小不敢把她爸妈的电话存在手机里，看到那两串号码，就让她心里难受。所以，她把那两个号码记在一个蓝色笔记本里，又把笔记本压在书柜最底层的隔板底下。我翻了很久，才找出来。
看着那串号码，我酝酿了下，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却是个女人。
“喂，哪位？”
“你好，我是苏牧小。”我清了清嗓子，“请问是苏凛的电话吗？”
“你是？”
“我是他女儿。”我想了想，补充到，“前段时间我妈妈让我联系下爸爸，所以我打电话，想和我爸见个面。”
我猜这大概是她爸爸现在的妻子。
“现在，能让我爸接电话了吗？阿姨。”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终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喂，是小小吗？”
我微微一笑：“爸爸，你还好吗？”
“好，还算好。你呢？一切都好吗？工作怎么样呢？谈恋爱了吗？”
他们都不知道小小早就人格分类了，也不知道以她的精神状态，根本不能长期稳定地做一份工作。他们也不知道，她没有什朋友，唯一谈过的男朋友，骗了她很多钱。
可她从来没有和他们讲过。所以，我也不打算讲。
“很好，都很好。我工作很稳定，在一家出版社做编辑，同事和领导对我很好，生活中也有很多玩得来的好朋友。谈了个恋爱，男朋友是个医生，长得很帅。”
“好，真好。小小，你一个人能把日子过的这么好，爸妈都放心了。”
我心想，如果我告诉他们事实，他们会不放心吗？不放心，他们又会做什么呢？
“小小，前段时间，你妈妈去看你了是吗？她看着，还好吗？”
我不记得，只好随口应道：“还好。”
“嗯，她丈夫今年刚动完一个大的手术，她一个人照顾家，应该也很辛苦的。”
是的，可我又能帮她什么。
“小小，爸爸……想见见你。”
“好。”
“可……爸爸现在，有些事情，走不开。你能来一趟天一吗？”
“天一蛮远的，坐飞机都要很久。”
“嗯，你来，爸爸帮你付行程的费用。”
“那倒不用。”我想了想，如果是她，她会想劳师动众地去见这个人吗？
“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吗？”
“没什么事，就是想见见你。毕竟，一晃眼，又过去七八年了。”
八年零六个月了。
“你确定好时间，把地点发给我。”
“好，好的小小。”
见个面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就这样，就把她吓得不敢出来了。
我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吹晚风。繁星点缀在夜幕，月亮明亮圆满。远处灯光璀璨，街灯成串。偶尔一辆车驶过，打破夜的安宁。
萧远给我打来了电话。
“睡了吗？”
“没有。”
“在干嘛呢？”
“在想你呢。”
“小小，我也在想你。我今天上班的时候，一直在想，今天晚上要去给你做点什么好吃的，是鳗鱼饭，还是乌鸡汤，要去哪里买最好的菜，哪个菜场的海鲜最新鲜，下了班过去，还来不来得及。可惜，快下班的时候，主任拉我们开会，只有表哥滑头，早一步跑了。一直到刚才，还布置了一堆活要做。”
“那你快快做，做完了，早点休息。”
“可我好想见你，想给你做点好吃的，给你买点东西，一点一滴，都想给你。”
萧远是怕过了今天，可能明天我就不在了。所以，今天能给我的，他都希望给我。
“放心吧，明天也来得及。”
“小小，你今天的治疗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没什么感觉。我一点听不到她的声音。楚医生太摆烂了，他真的是你们这个行业的翘楚么？”
“嗯，表哥在德国师从这个领域全球顶尖的教授。他从小就是个天才。”
“是吗？比你还优秀吗？”
“我？我从不觉得我哪里优秀。”
“怎么可能？”
“小小，我从不觉得我哪里优秀。但如果你觉得我优秀，而且因为我的优秀喜欢我，那我就很庆幸自己有那些优点。”
“如果我没有那些优点，你还会喜欢吗？我如果不阳光，不活泼，不善良，不坚强，你会爱我吗？”
“小小……你，还好吗？”萧远忽然沉吟了一下。
“怎么？”
“如果是你的话，你是不会问这种问题的。”
我愣了一下，忽然觉得有点冷。
“早点休息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