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隆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朔风凛冽,如同刀割。
北国风光在正月的繁霜坚冰之中,居然素洁得分外妖娆。
关内关外,惟余莽莽,大海近处,顿失滔滔。
在冰天雪地之中,一群人马正在不知疲倦地行进着。
他们不是官军,身上没有穿着大明的绯红色鸳鸯战袄,头上也没有明军将官制式的红缨凤翅铁头盔和围脖护颈等。
他们也不是商人,虽赶着一些骡马,骡马背上也驮着一些沉甸甸的物事。
他们也不是难民,难民只会朝关内涌来,不会反而朝着东边后金鞑子的方向去送死。
他们的服饰五花八门,有黄色的僧衣,有蓝色的道袍。
他们的身份奇奇怪怪,有身背双钩冷艳动人的白衣女子,有手持长枪威武雄壮的粗壮汉子,更有身穿木头藤甲所制四四方方形如棺材的服装,恍如来自阴曹地府的官差,看着让人瘆得慌。
他们的行进方式,也是各式各样,有的雄赳赳地横跨着骏马,有的懒洋洋地倒骑着毛驴,有的并排赶着骡子,有的合伙坐着大野猪。
山海关外二百里,孤城宁远,在凛冽的寒风中倔强地耸立着。
城内城外一片白茫茫,村野炊烟全无,鸡犬不闻,除了呼啸的寒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民夫百姓,包括猪狗牛羊等,早已经奉宁前道参政袁崇焕老爷之命,尽数撤入孤城宁远的内城。
与此同时,宁远城外,东南三十里远的觉华岛,正驻扎着大明王朝的八千水师。大部分来自广东水师,还有一部分来自福建、江浙等沿海地区,他们和觉华岛上的商人民户约七千余,共计约万余人,一起坚守着宁远孤城的唯一犄角和依靠。
为了抵御努尔哈赤的鞑子大军,大明觉华岛的水师们早已做好了防备。
他们轮番上阵,昼夜不停地凿开冰冻的海湾,让滔滔的海水来阻挡万恶的金兵鞑子和他们毫无人性的铁骑。
他们熟悉海战,要誓死保卫觉华岛这座宁远城的粮仓和后勤总部。
他们尽管昼夜不停地凿冰壕,可恨老天爷偏不作美。天气越发地严寒起来,才挖开的冰壕,才流进来的海水,不一会又被冻住了。累得官兵们唉声叹气,咒骂不绝。
天启六年正月十六日。
宁远城内,鼓楼东边,春和街北,宁前道衙门议事大厅。
大厅的墙壁正中悬挂着一副巨大的立轴,上面是遒劲有力的十四个大字,写着“杖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乃是袁崇焕亲笔所书,来自于他写的一首诗《边中送别》。
此刻,厅的正中,燃着炭火盆,散发着融融的暖意。
旁边的一张八仙桌旁,宁前道参政袁崇焕正和在总兵满桂、同知程维楧、副将左辅、朱梅,参将祖大寿,中军守备何可纲等人一边品茗,一边亲密地交谈着军情和整个宁前防区的战前准备情况。
另一张桌子旁边,一个身着朝鲜官服的中年汉子,正在和三位幕僚打扮的汉人,交谈着什么。
这三位汉人幕僚均操着南方口音,听起来像是来自广州番禺、东莞一带。
一个带着朝鲜口音,三个带着粤语口音,四人操着半生不熟的北方官话,一时之间叽叽呱呱,南腔北调,着实令人不容易听得懂到底在说些什么,颇有“鸡同鸭讲”的味道。
那高个子的南方人名叫梁稷,字非馨,乃广东番禺人,是袁崇焕朋友兼重要幕僚之一。此刻,他瘦得青筋暴露的右手中正拿着一份文书,站了起来,用力扬了扬,用着带番禺粤语的北方官话,对朝鲜官员韩瑗说道:
“我说系滴啦,韩方译,你哋朝鲜人系不明白滴啦。泥份战前滴防守布置方案,很好滴啦。系我哋袁老爷的心血来滴啦!”
“来,我来瞧瞧思密达。顺便也学习一下的哇”。
那位朝鲜翻译官长得矮矮胖胖的,脸很圆,眼如绿豆,然而精光四射,名叫韩瑗。是个地道的朝鲜人,却精通汉语,对汉学造诣颇深,连唐诗宋词也是随手拈来出口成章。
韩瑗前不久随着朝鲜使团来大明朝贡,正好在朝堂中碰见袁崇焕,他早已闻知袁崇焕大名,此次相见,和袁崇焕交谈之下,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俩人很快便成为莫逆之交。
袁崇焕回宁远驻守,邀请韩瑗顺路过来盘桓几日,韩瑗当即满口答应。前不久朝鲜外交使团回国,正好路经宁远,他便过来参观参观。
韩瑗从梁稷手中接过防守方案,也即是袁崇焕即将上报兵部和辽东经略高第的揭帖初稿,精光闪闪的绿豆眼一睁,低头仔细看了起来,但见里头写到:
奴酋入犯,本道与总兵满桂、同知程维楧往扎宁远,为死守计。城内以广武营步卒守之,更撤中左所都司陈兆兰带领步兵,与都司徐敷奏凭城为守。
总兵标下内丁,城上及四门为援。本道督内丁专一城内搜拿奸细。其传宣督阵,则中军孙绍祖、何可纲、霍一厚、李国辅、黄惟正、彭簪古是也。
修武营参将祖大寿领营内健丁,出兴冰瓦窑冲为援。前锋既撤,王承胤、肖升、左副将不许西入,领其辖下之兵,缘红罗山一带堡在贼后。副将朱梅、游击马爌、邓茂林,各简其健卒,与祖参将合营,为宁远外援。
其各小堡,俱归并于觉华、宁远。各堡官如孟继孔、孙呈惠、王太运、周良驭、张存仁、余国风、戴光祖、孙定辽、赵邦宁,马兵一二百或数千,俱攒而入在大营中,从北应援。
水营游击姚与贤、乔桓、季士登,都司王锡斧,守备王鳌、査应才,各简其船上劲兵,援之于南。
中右所城虽小,然在宁远之后,稍缓,该将刘永昌与尤岱自愿为死守,应听之各。
总兵赵率教自应以步卒守其信地,为宁远之后劲,其马兵及各小堡主将、战将如窦承功、高如嵩、孙继武、刘应选、陈应龙、张弘谦等,俱令其领所部马兵,从西应援。
总之,今日以宁远为前锋,宁远一固,则奴必不敢舍坚城而西。宁远不守,诸城堡如中右、中后,未必能存。又当集关内之力援前屯。本道身在前冲,奋其智力,自料可以挡奴。
然事变不可知,且奴之蓄锐三年,其图我必深。万一不测,本道定与此城为存亡。而本道申明,内有各将领或守或援,俱当与本道为存亡。
结连一处,彼此同心,死中求生,必生无死。
但恐贤愚不一,除临阵退缩,本道法所得及,径于军前诛之;其法所不及,恳上台必正之法。
盖未必有可一之心,惟齐之于必一之法,则心无不一。
若溃而入前屯,赵总兵以贼论,执而杀之。放一贼过前屯,亦总兵赵率教之罪。总兵杨麒固守关门,即放一逃兵入关,亦杨麒之罪。
本道通行各将领外,拟合发抄。
朝鲜翻译官韩瑗匆匆浏览完毕,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右手边的一个长髯飘飘个子矮胖的中年人,朝他说道:“伯乔,这字写得遒劲有力,定是出于您的手笔!”
这个叫做伯乔的人,姓邓名桢,字伯乔,广东人,亦是袁崇焕朋友兼重要幕僚之一。他正在朝鲜翻译官韩瑗右边盯着窗外的雪花出神,见到他这么一说,突然愣了一下,然后才回过神来,微微笑道:
“韩兄不要光看书法,重点当在于袁老爷的谋略和布置。”
“愿闻其详思密达,愿闻其详思密达。”
“烟客,你来跟韩兄说说看,你一贯口才优于我。”
邓桢拍了拍一旁坐着的一个壮实的汉子说道。
那壮实汉子名叫李云龙,字烟客,亦是广东番禺人,少年时才气过人,因补为诸生,气节神奇雄伟,为人慷慨豪迈,一时之间南方名士都对其颇为礼遇。因仕途蹭蹬,此时也是投靠袁崇焕,成为其重要幕僚之一。
李云龙闻声站了起来,接过韩瑗手中的文书稿纸,边看边介绍道:
“作战方案,合为五方面:第一乃城防布置。又分五点:一守城内,二守城墙,三守城上及城门,四搜拿奸细,五传宣督阵。”
“第二乃前锋布置。分两步:一曰扼守兴冰瓦窑冲,二曰四将合兵迎敌。祖将军等四位将军为前锋,既是宁远外援,又是首当敌锋,作用实是异常重要,务必首挫敌锋,折其锐气。”
“第三乃敌后牵制。由于高经略大范围撤军,导致锦、右军队奔溃,而大批粮草尚未撤回,目前守将周守廉尚在督运粮草,奈何陆路难行,而近海结冰,舟师又不通,撤粮效果甚微。”
“王承胤、肖升、左辅等将撤退之兵,不能再往西撤向山海关,而必须于红罗山一带驻守,以牵制敌后。务必配合前锋部队,进行敌后牵制,届时首尾夹击。”
“第四乃援军部署。主要有堡兵集中北部大营从北应援;水师从南应援;骑兵从西应援。务必配合前后和敌后穿插牵制部队,届时一待首尾夹击之态势形成,即从南北西三面赴援。”
“第五乃后劲布防。主宁远以西布防,中右所与前屯卫互为犄角,所屯骑兵增援宁远、觉华岛,步卒就地防守,必要时可驰回山海关请援兵。”
李云龙中气充沛,语句铿锵,他话音一落,便赢得满堂喝彩。
厅的后部,有一张案子,一个白衣书生模样的人,此刻正在奋笔疾书,抄写着什么,案子上摞厚厚一堆文书,听到此处,也禁不住搁了笔,站了起来,用力鼓掌,随着众人一起喝彩。
便在此时,只听得门外一位小校匆匆走了进大厅,朝着袁崇焕等人行了一礼,高声禀报道:
“启禀参政,外城迎恩门外,有一群奇怪的人马,看样子不是武林人士,有僧有道,有男有女,奇形怪状,看样子就是强人盗贼,闹哄哄地想要入城。”
“哦,为首何人?”
袁崇焕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头用平静的目光看着那小校,轻轻问道。
“是个后生,年约二十余,双眸修长,面目儒雅,有些憨厚,说是您的拜把子兄弟。”
“哦?!”袁崇焕一听,不由地立刻站了起来,兴奋地说道:
“快,快!放他们进来!让他们在内城门永宁门外等候,我亲自去看看。”
他又转头朝着幕僚席那边看过去,对着梁稷和邓桢说道:
“非馨、伯乔,跟我去见见我的义弟,玉斝侯楚天舒,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他又冲着那位正在奋笔疾书的书生叫道:“更生,暂时别写了,去后院叫上老佘,收拾收拾,咱们见见楚兄弟去!”
那书生闻声,把刚刚蘸了墨水的狼毫毛笔复又搁在笔架之上,站了起来,随即快步往后院走去。
他原先在京城一户人家做私塾先生,听闻袁崇焕在众京官贪生怕死之际勇挑重担,挺身而出,孤身考察关外,并力主修筑宁远城,收复大明山海关外二百里土地。
这些壮举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决意投入袁崇焕门下谋个差事,任其驱使。
这书生正是程本直,字更生,上回曾跟着袁崇焕和老佘,去京城翰林院找过楚天舒。
满桂、程维楧等人起初不太想去,但是听到“玉斝侯”三字,觉得对方既然是侯爷,不去拜见一下似乎有些太不像话,况且此处以袁爷为大,众将哪怕官至总兵都得听他的。袁爷都去了,谁还敢不去?
于是,都呼啦啦站了起来,跟着袁崇焕一起出了衙门,满桂点了三十余名标下内丁和宁前道府内的二十余名亲兵,由袁崇焕东莞石碣老家的乡人袁升高担任护卫队队长,随行护卫。
袁崇焕、满桂一行匆匆迎出宁远外城西门“迎恩门”外。
过了吊桥,早见到一群人在那吵吵嚷嚷。为首那人,他一见便知道是义弟楚天舒。
袁崇焕进士出身,最重礼仪,他知道楚天舒虽然是义结金兰的弟弟,可是爵位是“玉斝侯”。大明朝的规矩是,有爵位的比没爵位的级别高,哪怕是一品大员,若没有爵位,见了“公、侯、伯”等爵爷,也要抢先居右行两拜礼,而爵爷们只需要居左答礼即可。
袁崇焕走上前,往右迈开两步,便想行两拜礼,慌得楚天舒赶紧滚鞍下马,一把搀住。口中连连说道:
“大哥,万万不可,你我兄弟今日见面,当行家人之礼!”
说罢,不容分说,赶紧抢先下拜口中说道:“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袁崇焕还礼不迭。当下众将随从跟着参见楚爵爷。
礼毕,袁崇焕握着楚天舒的手道:“二弟,这些人是...?”
“大哥莫怪!这些都是武林名门正派的高手,听说后金鞑子将要过来烧杀抢掠,个个义愤填膺,都想来杀几个鞑子!”
“哦?哈哈哈!那真是太好了!我宁远此刻正嫌人手不够呢!怪道江湖上人人都说你是武林总盟主呢!”
“江湖上的事儿,大哥也知道?”
“哎,我是干什么的?我们的哨探,那些夜不收们,四处搜集情报,最远的已经到了几百里外鞑子们的老巢去了。”
当下袁崇焕一一见过嵩山少林寺达摩院首座觉空禅师、青城派虚玄道长、峨眉派掌门三清师太、武当太乙派掌门燕凌空的传人燕红绫及其夫君殷若雷、三峡悬棺派大头领“阎罗王”阎东山、山东**门帮主皇甫松龄、山西吕梁帮帮主刁倬德、河北双钩会大当家白素娘、天山北派掌门雪崩剑神山无陵、岭南“丹霞三杰”之一的公孙笛,昆仑派的张真人、崆峒的李道长、五岳派的岳先生、全真教的范教主、丐帮的熊长老等各大门派。
以及一十八寨、三十六洞各大山寨寨主、洞主,此外还有无门无派的独行大侠,如楚天舒的义兄黑脸大侠郎独行,还有逍遥游江湖的伉俪侠客独孤求偶和慕容小琴。
众侠客都是武功高手,他们的到来,赢得了宁远官兵的一致欢迎。
更何况,楚天舒命人从密洞中取来那六箱金银珠宝,更是令军饷捉襟见肘的宁远官兵们感激涕零。袁崇焕更是大喜过望,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握住义弟之手,久久不愿放开。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了金银珠宝的犒赏,守卫的将士一定更加拼命杀敌。
随后,袁崇焕安排金银入库,又亲自招待武林群雄在官邸用膳,并安排好所有武林人士的住处,宁远城内腾出了不少客栈和若干军士营房。
是夜,袁崇焕单独会见义弟楚天舒,先引其拜见母亲何氏和妻叶氏、妾黄氏。
然后,在厅中设宴,邀来门生程本直、家人老佘和罗立,幕僚宾客李云龙、邓桢、梁稷等相陪。